“瑶瑶!骑太快了!”
“张若瑶!不安全,你慢下来!”
“张若瑶!!”
闻辽在心里骂了一句,开始往前追,共享单车骑不快,他只能尽力,眼看前面就是个红灯,张若瑶一点降速的意思都没有,吓得他
后背都麻了。
终于,终于,张若瑶一个急刹车。
一辆满载的客车从她面前驶过。
闻辽下了车,没好气把车掀路边了,走几步上前,抓住张若瑶的车把手,一把把人从车上拽下来。张若瑶死死抓他衣袖,两个人就一起摔倒在马路牙子上。
闻辽惊魂未定,张口说话发现自己牙都打颤:“张若瑶,你......”
说不出口了。
张若瑶不肯站起来,就那么大字型躺在雪上,望着天,眼泪从她的眼角溜进头发里。沉默着,无声地,一颗又一颗。
第34章 卅四这遥遥的一路啊
塑胶厂的原址因为发生过爆炸事故,所占地皮至今空闲,不知是不是还未符合工业用地的标准,周围圈着的施工围挡已经褪色,里面却没有任何施工设备。原本家属院的位置拆迁以后倒是建起了新的电子配件厂,非常宽阔干净的厂区,工厂的春节假期长,现在还没复工,远远看过去,除却门前的巨幅春联和大红灯笼在冷风里飘来晃去,一切都空荡荡。
当然,空荡荡其实也不只有一座工厂。城市规划如此,整个城西远离了城市商业和生活区域,是被遗忘的角落。
闻辽说没什么,每个城市都会有这样的角落,没人会对留恋一片没有生命力的土地,即便是在这片土地上生活过的人们。因为生命力是由人赋予的。人走了,一切都是空的。
张若瑶这会儿已经平复了心情,拉拉闻辽的手,打算骑车原路返回。
闻辽想开她玩笑,想说你是不是狗脸儿啊,翻篇这么快,但忍住了没说。拽着她的手不肯走,坐在马路牙子上,没歇够似的,仰头看她:“再坐会儿。”
张若瑶说这路上一来一过全是大车,在路边坐着不安全。
闻辽说那走,挪地儿,然后拍拍屁股站起来,俩人推着车子走到工厂门口去,厂区门口那么大一块空地呢,平时做临时泊车用,现在没车,只有他们两辆自行车。
探头看眼门卫室,发现里面没人。闻辽在门卫室旁边的石阶坐下,把外套脱下来给张若瑶垫着坐,张若瑶瞥他,大过年的冻感冒了怎么办,正月里吃药不吉利。
闻辽说:“我有那么虚?”
张若瑶懒得理,拍拍裤腿坐下了。
“哎,你见过旧楼爆破吗?”
张若瑶想了想,说:“见过,电视上见过。”
闻辽说那是你忘了,咱们上初中的时候,周围就有旧楼爆破拆除,那天咱们还在操场做课间操呢,就听见轰的一声,远远地望见一栋楼像是被抽了筋骨似的,七扭八歪地就倒下了,倒得稀碎的。
张若瑶真是一点印象都没有了。
她初中时候最想做领操员,每次做课间操都很认真地做动作,但她不敢去跟老师毛遂自荐,一是怕自己做不好,二是妈妈不让她出风头,这种观念已经根深蒂固。反正她做课间操的时候都全神贯注,可不会观察周围哪座楼倒了。
闻辽开始耍赖皮:“我做课间操的时候经常盯你后脑勺呢,你都没发现。”
张若瑶不吃这套:“首先,你在我背后盯我我当然不会发现,其次,你看到高楼倒下,应该是先看到楼倒,然后才听见声音。”
闻辽哦哦哦地点头,朝张若瑶竖大拇指,说,你物理学得真好!
张若瑶觉得无聊,站起来说:“你要是想跟我讨论走近科学,咱俩回去讨论,店里不能一下午都没人。”
话刚说完,又被闻辽拽住手腕,拉着重新坐下了。闻辽说:“不急,不急,你再让我想想,我不知道怎么开这个头......”
......
天上有飞机驶过。
荣城机场不大,航班有限,离城西倒是很近。
闻辽忽然想起来了,说他刚回到荣城那天,从天上往下望,愣是没发现这是小时候的家。
张若瑶说废话,那么高你能看到什么?又说,直飞的机票向来贵,你以后因为店里的业务出去出差,我只给你报高铁票。
闻辽伸长一条腿,伸伸筋骨,说:“我小时候确实是被我爸妈惯的,不知道钱难挣,就知道花钱很爽,买玩具买课外书很痛快......其实我到现在也想不明白,我爸妈那个收入,到底是怎么能安心月月光的。”
张若瑶笑,难得说了实话:“是,我小时候特别羡慕,甚至嫉妒你。我还动过很邪恶的心思,我想把你的课外书都扔进旱厕里去,想想就解气。”
闻辽看她:“我小时候真那么烦人吗?”
张若瑶认真点头,她描述的甚至不足他实际情况的三分之一,她从小就不理解,怎么会有人那么不谦虚,愚蠢地用金钱笼络人情,拉帮结伙,还沾沾自喜。
闻辽说:“因为那个时候不自信吧,觉得自己身无长物,学习不是最好的,个子也不高,但很想在人群中找到存在感,就只能想尽一切旁门左道。小孩儿嘛,都这样。”
他把张若瑶的一条腿叠到自己腿上,一下一下给张若瑶按摩膝盖:“我小叔小婶,对我也很好,他们的条件要比我爸妈好太多,给我经济上的自由度当然也更高,但我没有办法像小时候那样肆无忌惮地花钱,肆无忌惮地讨要,那样不计后果。”
他告诉张若瑶,他大学毕业以后急着想要自己做生意的原因,就有一部分是为了在家人面前证明自己。他不会幼稚的想要“偿还”,因为是偿还不完的,但他真的很想尽快独立出来。
张若瑶表情难喻:“那你当初还跟我扯什么非逐利成功法则,搞得好像你视金钱如粪土,理想多么高尚。”
闻辽大笑,按她膝盖按得更起劲儿:“那叫成功以后的谦辞,你懂什么你。不过我也没说错,那个法则对我来说确实适用......又扯远了,你别打断我。”
他说:“我很早就发现,不仅是我没办法心安理得地讨要父爱母爱,我小叔小婶也是一样,他们对我的态度好得有点太过了,对我说一句话要斟酌很多遍,唯恐有什么歧义,让我误会,让我不舒服。更别说像我爸妈一样,我捣蛋就揍我一顿赏我两巴掌,这在我养父养母身上绝对不会发生的。我明白这是为什么,可正因为明白,更觉得心酸。”
张若瑶说:“是孤独吧?”
闻辽沉默了一会儿,点头:“对,是孤独。”
“他们是很好的人,对你很好。”
“是,很好。”
一辆大货从十字路口缓慢地转了个弯,扬起一路尘,闻辽看着那远处灰尘直到它们慢慢平息,淡淡地说:“我也会觉得自己欠儿,经常想念小时候我爸妈揍我的那两下子。有时候想得都哭了。”
这话让张若瑶心里发紧,像是一只手抓住她血管死命拉扯那样,因为感同身受。她也想安慰闻辽,所以和他开玩笑:“我印象里你爸你妈都是特别温柔的人。”
闻辽也笑,说,就跟季桥爸妈一样,亲密的家庭关系从外看和从内看是完全不同的。
“我爸也有喝完酒回家耍酒疯的时候,我妈为这事还跟你妈诉过苦,在你家哭了好久,后来是我爸去把我妈接回来的,你都不知道。”
张若瑶摇摇头,她还真是一点印象都没有。
怎么会这样呢?怎么能这样呢?很多被遗忘被忽略的东西,从前觉得无所谓,到了想要寻找的时候才发现无处可寻,真成了生命里切实存在的一段缺失了。
记忆里的高楼还在,但现实中已然倒塌,一块砖石都找不见了。
这可真让人悲伤。
“好了张若瑶,有来有往才叫聊天
,你现在能跟我讲讲阿姨的事儿了吗?”
张若瑶把腿撤回来,然后起身,绕过闻辽,在他另一侧重新坐下,把另一条伸出去。
闻辽认命地开始按摩她的另一条腿。
“你怎么知道的?”
闻辽说:“我又不傻,咱俩天天在一块,你那电话究竟打没打出去我还不知道?”
“那你一直没问我。”
“有些秘密,询问的人要比怀揣的人更纠结,更为难。”
闻辽试探着问:“你今天心情不好,和阿姨有关?”
张若瑶自己也捶着膝盖,点点头说:“我不知道从哪开始讲。还是你问吧。”
闻辽斟酌着,斟酌着,最后还是决定直接些。
“阿姨走了几年了?”
张若瑶看向远处那个红绿灯:“十一年。也是冬天,刚好十一年。”
“因为什么?”
张若瑶说:“生病。”
她沉默了一会儿,伸出手,把左手的衣服袖子撸起来了,胳膊肘外侧有一块皮肤微红,看着并不明显。她给闻辽看,闻辽摸了摸那儿,说:“你上次告诉我,是大学时候打水不小心烫的,留了疤。”
张若瑶点头:“没错,是开水烫的,但不是在学校,是在医院。”
......
2012年冬,爸爸走后第三年,有人上门介绍对象,被妈妈赶出了门。
2013年春,张若瑶读大二下学期,妈妈确诊,她才知道原来妈妈过去几年总提起的胃痛其实已经很严重。
2014年年初,张若瑶读大三,妈妈走完了确诊后九个月的生命周期。除了最后的时刻,妈妈全程拒绝在医院接受治疗,这让张若瑶不理解,不接受。从前是这样,十一年过后回想起,也仍是这样。
但即便她再不理解,再不接受,妈妈的态度也远比她要更坚硬,更无懈可击。
她无法撼动。
如果妈妈是用最后的时间接受姑息治疗,用身体较好的状态来完成人生未尽的一些遗憾,比如旅行,比如去看世界,张若瑶想,她大概也不会如此痛苦,可偏偏妈妈最后的时间也如平常一样,照常上班,照常衣食起居,照常去超市卖打折的米和菜。甚至在离去之前,还帮她交好了未来几年的保险,家里的物业费,取暖费,在抽屉里留好了自己办葬礼的钱,写了一张纸条,告诉她,应该怎样办手续,去哪个派出所,怎样办死亡证明,以及应该在哪一个时间点去哪一个银行取定期存款,那些钱足够张若瑶个人缴纳社保一直到退休,这样哪怕她一生无所建树,到了晚年也能有养老金正常生活。还告诉她,瑶瑶,别害怕,我的身后事从简,妈妈担心你忙不过来。如果自己不行,就去找三姨姥,让三姨姥帮帮你,不要不好意思。
这些都算前情。其实最让张若瑶无法释怀的,是妈妈说,乖瑶瑶,从你爸爸离开以后,妈妈好像看透了人生无常,对生活已然没有盼头,也没有留恋。如今离开,亦是解脱。
“我恨过我妈,她说她没什么留恋,我不明白,我为什么不能算作她的盼头?她的留恋?为什么不能为了我再坚持一下?”
即便她也清楚,可能通过治疗延长的生命时长有限,生命质量也并不高,但她仍不能接受,不能接受妈妈这样“不负责任”的、任性地离去。
“我知道,我妈那个时候已经很痛苦了。”
“我也知道我不该这样想,我太自私。”
“我恨我妈,我也恨我自己。”
闻辽的手臂绕过她,一下一下摩挲着她的头发:“尊重生命的自主权,是个说起来冠冕堂皇、做起来万分痛苦的决定。你和阿姨都尽力了,如果你自责,无疑是对自己的二次伤害。”
......
从妈妈确诊到离开,张若瑶有很长一段时间好像处在情绪的真空期。
那段日子里,即便心里痛楚,但她统共只掉过两次眼泪。
“第一次是在我带我妈去北京看病,回程坐公交,我看到坐在前面的一对夫妻,他们手上也拿着影像科的塑料袋。妻子坐着,她的丈夫站着,他们的手紧紧握在一块儿,我看着看着忽然觉得很难过。但我不知道自己在难过什么。”
讲到这里,张若瑶没有办法控制眼泪了。
闻辽说,缓一缓,先别说了。
张若瑶说没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