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饭馆门口大锅还煮着粽子,咕嘟咕嘟翻着沸泡,白汽裹着粽叶独有的香气在空气中弥漫,墨绿粽叶在水里打旋,被煮得发亮,这些粽子有的是红棉线,有的是青麻丝,把三角粽捆得棱边挺括。
棠棠看着大锅里的粽子,有些惆怅,“我想咱爹娘了……”
每年端午,喻娟芳都会包好几种馅料的粽子,有蜜枣的、有豆沙的、有红枣的,包好之后丢进大铁锅里,咕嘟咕嘟煮上两三个小时,这粽子才算是熟了,煮粽子时,家里里外外飘着的都是粽叶的香气。
除此之外,她娘还会给她和哥哥们编一条五彩绳系到手腕上,等端午过后第一场雨再丢进河里和水一起飘走。
在首都,吃不到娘包的粽子,也没有她娘编的五彩绳。
苏觉胜叹了口气,“我也是。”
“也不知道咱爹娘现在在干什么……”
“爹肯定在公社上班,娘……说不定在公社街道上卖茶饭,爹娘过得好好的,算了别想了,咱们先吃饭吧。”苏觉胜宽慰道。
很快,他们点的饭菜就端了上来,苏觉胜盛汤的时候没注意碰掉了筷子,他弯下腰捡筷子,就看到了他们俩在桌子底下握着的手。
苏觉胜如同发现了什么巨大的秘密,他忍不住瞪大了眼睛。
棠棠才注意到苏觉胜弯腰捡筷子的动作,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她连忙把周舒年的手给甩开了。
“舒年哥、棠棠……你们?!”
“我要告诉爹娘……”
棠棠已经预料到了他的反应,忙起身捂住了他的嘴,眉毛一拧,“不许说。”
“觉胜哥哥,我现在松开手,但你答应我,小点声。”
“唔唔唔”苏觉胜点了点头。
“好了,你有什么想要问的就问吧。”棠棠松开手坐回了座位上,破罐子破摔。
苏觉胜心情是那个复杂,那个惆怅啊,虽然理智告诉他舒年哥是个好人,又是他大哥的好朋友,两家知根知底的,但他还是没办法很快接受妹妹处对象的事实。
像是吃了一个美味的饺子,但这个饺子就卡在了喉咙里不上不下的。
棠棠想了下,“这样,我们交换一下,哥哥,你以后找对象了,我也替你保密,我也不跟爹娘说。”
周舒年开口,“觉胜,我知道你的顾虑,但我跟棠棠是认真的,之所以没告诉家里人,也只是想等毕业后稳定下来,再正式禀明长辈。”
苏觉胜长吁短叹一番,才打起精神看向面前的人,“舒年哥、棠棠,你们是认真的吗?”
棠棠看了眼周舒年,认真地点了点头,“觉胜哥哥,我是认真的。”
“棠棠会是我将来唯一的妻子。”周舒年也开口。
棠棠没想到他会说这么隆重的承诺,她感觉心口颤了颤,也认真道,“我们会一直一直在一起,不分开。”
苏觉胜终于感觉那股卡在喉咙里的别扭劲松了些,他板起脸,“舒年哥,虽然你一直是我非常敬佩的人,但我话也先在前头撂下了,不许欺负我妹妹,不然我这个当哥的,第一个不答应。”
……
陆友馨额头缝了十针,虽然人是没事了,但额头上还是不可避免地留下了疤痕。
那道疤痕就像一条丑陋的蜈蚣盘踞在她的额头,陆友馨醒来后,忍不住愤怒地把病房里的镜子全都给砸了。
病房里堆满了探望的客人送来的鲜花和水果,她醒来后,本来想一口咬死是棠棠推她下楼,但陆老爷子锐利的眼眸盯着她,仿佛只要她说谎,他下一秒就会揭穿她,陆友馨无奈之下,只好心虚地改口说是自己不小心摔下来的。
床头摆着一盘洗干净的草莓,个个鲜甜多汁,陆友馨捧着盘子吃草莓,刷刷地咬一口草莓尖尖后,就把草莓白色的蒂头部分给吐到了手帕上。
陆明柏看了半天,还忍不住开口,“陆友馨,你能不能别这么浪费?这草莓腚儿虽然没有头那么甜,但也是能吃的。”
“我就只喜欢吃草莓尖尖嘛,你嫌浪费,你干脆就把我不吃的草莓腚儿给吃掉好了!我只是吐到了手帕上,又没有丢进垃圾桶里。”陆友馨本来就性格骄横,现在额头还伤着,就更娇气了,说不得骂不得的。
“你……”陆明柏被她这话气得说不出话来。
“呜呜……妈妈,你看哥哥他凶我,他这还没娶媳妇呢,就开始凶我这个妹妹了,他将来要是娶了嫂子进门,还不得把我这个当妹妹的扫地出门。”陆友馨装作委屈地假哭起来,光打雷不下雨。
盛瑞茹正在床边削苹果,陆友馨这一扑,正好撞到了她握着水果刀的那只手,那刀子一划拉,猩红的血液就冒了出来。
陆明柏见状,忙用手帕给她止血,“妈,你没事吧?!”
“陆友馨,你看你干的好事!”
“关我什么事,还不是你说我,我才不小心撞到了妈妈的手。”陆友馨委屈地哭了,也没有任何要关心盛瑞茹伤口的想法,“你们母慈子孝,合着就我一个人是外头捡来的,大水飘来的,不是妈妈亲生的呗!”
要是平时,盛瑞茹肯定开始哄陆友馨了,但她今天却一点反应都没有。
“妈,你怎么了?心神不宁的?”陆明柏关切地问。
“没事。”盛瑞茹摇了摇头,目光落在那堆白色的草莓腚儿上,她在想,她那个流落在外的女儿会不会连草莓都没尝过一口?
96
第96章
◎再闹就滚出陆家◎
宿舍来了客人,陈小慧的父母从省城坐了一天的火车来首都看女儿,还带来了很多老家的土特产、粽子还有水果。
陈小慧的爸爸在地区师专当老师,四五十岁,身材有些微微发福,母亲鼻梁上架着一副黑框眼镜,黑色的长卷发,蓝色涤纶衫搭着黑色裤子,很常见的中学教师形象。
陈小慧没想到她爸妈会来首都看她,激动坏了,抱着他们又哭又笑的。
陈父陈母带来的水果里边有一盒用纸盒装着的草莓,每一颗都用软棉纸包着,盒子打开里边刚好有十几颗草莓,个个圆鼓鼓的,蒂头带着鲜绿的小叶子,颜色鲜艳得像红玛瑙,饶是陈小慧家境优渥,看到这草莓还是忍不住道,“这草莓现在多贵呀,一颗草莓都抵得上两三顿的饭钱了,干嘛花这冤枉钱。”
草莓这种水果对种植技术要求高,产量很低,不耐运输和存放,所以卖的价钱非常高昂,一斤能卖到十五或者二十块钱,都抵得上她爸爸小半个月的津贴了。
陈母嗔了她一眼,“知道贵,可想着你在首都念书辛苦,就想着带给你和你的舍友们尝尝。”
陈父在旁边补充道,“在首都的水果店买的,你妈排了好久的队呢,说让你尝尝鲜,咱们老家哪有这么好的草莓?”
他笑呵呵道,“分给舍友们尝尝,都是姑娘家,准爱吃。”
“棠棠、淑青、翠霞姐、艳梅姐、李萍,这个草莓是我爸爸妈妈在水果店买的,你们都尝尝。”陈小慧把那草莓往宿舍姐妹们的手里塞。
棠棠手里被塞了一颗鸡蛋大小的草莓,陈小慧还想再给她塞一颗,但她坚决不再要了。
棠棠只吃过草莓味的水果糖,还从来不知道草莓竟然是长这个样子的。
红通通的果子圆滚滚的,蒂上还带着绿叶子,果皮薄得仿佛一掐就能渗出水来,表面嵌着层小黄籽,像撒了一把小米。
她凑鼻尖闻了闻,一股独特又清香的果香扑面而来,棠棠捧着这个草莓,小心翼翼地咬了一小口,果皮薄得几乎没什么存在感,牙齿刚碰到果肉,清甜的汁水就涌了出来,酸酸甜甜的。
她忍不住眼睛一亮,这个草莓可真好吃。
……
陆君山这一走就是小半个月,一连几天,盛瑞茹都魂不守舍的。
陆老爷子和陆明柏都以为她是因为陆友馨受伤的事情牵肠挂肚,宽慰了几句,但也没有多想。
这天她刚从学校回来,感觉累得慌,连饭都没吃就上了楼,刚躺下还没睡着,就听到保姆上来敲门说道,“太太,先生回来了。”
盛瑞茹听到这话,混沌的脑子还来不及思考,身体就已经做出了反应,她套了衣服鞋子就往楼下跑。
陆君山一身黑色的衣服,上边沾了不少灰尘泥土,显然是一路风尘仆仆赶回来的,棱角冷硬分明,胡子拉碴,眼睛都熬红了,他对上妻子畜满泪水的眼眸,喉结重重滚动了一下,带着难以言喻的疲惫与沉郁点了点头。
盛瑞茹感觉腿一软,差点就要从楼梯上摔下去。
夫妻俩回了卧室,将房门给反锁上了。
“查到了。”陆君山从怀里拿出一份珍贵的资料。
盛瑞茹的一颗心像是悬挂在了独木桥上,她看着丈夫手里牛皮纸袋的资料,上下嘴唇抖得像筛糠。
她害怕,眼泪不受控制地簌簌流了下来。
“咱们的女儿还活着吗?你怎么不把她带回来?”盛瑞茹攥紧了他的衣袖。
“阿茹,你先别哭,事情没有我们想象中的那么糟糕。”陆君山说这话时,眼眸里闪过一抹激动。
“什么意思……?”
陆君山深呼吸一口气,把牛皮纸袋的资料给取了出来,“你当初生产的那个医院叫红旗公社医院,你生产当天,医院一共有五个孩子出生,其中一个就是友馨,除此之外还有三个男孩和一个女孩,我调查了资料,确定那三个男孩都不是咱们的孩子。”
“剩下的那个女孩,她的生父叫王拾金,是个好吃懒做的混混,母亲叫苏燕娣,是个体形肥壮性格蛮横的妇女,本来乡下的女人很少会到医院去生孩子,大多数是在老家的炕上生的,苏燕娣生产当天意外惊动了胎气,只能送到了公社医院,折腾了一天一夜,生下了一个女儿,苏燕娣本来就因为大出血严重损伤了身体,本来是不能下地的,但苏燕娣第二天就匆匆离开了医院,那个孩子也被她带回了瓦罐村。”
“那个女孩叫三丫,上头还有三个哥哥,王家重男轻女严重,苏燕娣对这个女儿非打即骂,将家里所有的脏活累活都丢给她一个细得像豆苗杆子似的女娃娃干,1964年,大雪封山,家家户户粮食紧缺,苏燕娣拿着带刺的藤条满院子撵着打了一顿三丫后,就把她像丢垃圾似的甩给了娘家弟弟苏老三,三丫就被苏老三给带回了老苏家,这老苏家一共四房弟兄,一大家子人挤在一处过日子,家里日子也不富裕。”
“苏老三的媳妇是望乡村人,两口子前头已经有了三个儿子,苏老三在榆槐村小学当老师,有一份正式的工作,虽然苏老三媳妇有所怨言,但还是接了三丫这个包袱,打那之后,三丫就成了老苏家的闺女,夫妻俩都是难得的好人,虽然三丫不是他们生的,但也当成亲闺女看的,到了上小学的年纪,就送她去上了小学,三丫上二年级的那一年,苏老三因为涉嫌反动宣传煽动被抓进去蹲了半个月的看守所,被放出来后,又因为上房补瓦摔断了腿,三房一家被迫从老苏家分了出来,刚分家的时候,一家人度过了非常困难的一段时期。”
“过了大概两三个月,苏老三涉嫌反动宣传煽动的罪名被洗清了,被安排到了公社当教育专干,苏家三房一家日子也过得越来越好,在村里盖了一座非常阔气亮堂的砖瓦房,三丫十二岁那年小学毕业,苏老三两口子又送着她念了初中,念了高中,这孩子天资很不错,人也勤劳刻苦,回回考试都是第一名,1976年三丫高中毕业,回乡参加劳动生产,1977年10月份恢复高考,三丫争气的考上了首都大学。”
“首都大学?”盛瑞茹原本一边听一边揩眼泪,听到这几个字忍不住睁大了眼睛。
盛瑞茹的手狠狠地抓住了丈夫的胳膊,连指甲掐进去了也没注意,她不敢相信世界上竟然有这么巧合的事情,急迫地确认道,“你是说、咱们的女儿在首都大学?”
“那三丫被苏老三带回家后,苏老三夫妻俩没让她再继续用王三丫的名字,重新取了新的名字,叫……”
盛瑞茹抓着丈夫的胳膊猛地收紧,指节都泛了白,“叫什么?”
“叫苏新棠。”陆君山说完后,也忍不住为命运的巧合惊叹折服,不敢相信这个世上竟然有这么天缘奇遇的事,原来命运早就把他们的女儿送回到了他们的身边!
“苏新棠?!你是说……棠棠才是咱们的亲生女儿?!”盛瑞茹只觉得脑袋“嗡”的一声,像是有惊雷炸开。
“是的。”
“怪不得、怪不得我每次一见到她都有种一见如故的感觉……”盛瑞茹喃喃道,声音抖得不成样子,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似的往下掉。
“怪不得爸那么喜欢这丫头……”
盛瑞茹想起在讲座上初见棠棠的模样,说话时脸上带着熠熠生辉的笑意,温柔的,安静的,乖巧的,一幕幕画面在她脑子里飞转,那些曾经觉得莫名亲切的瞬间,此刻都有了答案。
“这孩子,在乡下,这些年得吃了多少苦啊……”盛瑞茹捂着脸蹲下身,*肩膀剧烈地抽动着,哭声里裹着巨大的狂喜和心疼。
她一边为自己的女儿即便是在那么贫瘠的土壤但还是靠着努力考上了首都大学而高兴,一边心疼她这一路上吃过的苦。
“我以前从未往那方面想过,现在看来,棠棠这丫头的长相,简直跟你一个模子刻出来的,跟你年轻时一样漂亮。”
陆君山弯腰扶住妻子,喉咙也堵得厉害。
“不哭了。”他声音沙哑地拍着妻子的背,“找到了,咱们找到女儿了,该高兴。”
盛瑞茹揩着眼泪鼻涕,脚步踉跄地往门外走,“高兴……我太高兴了……我这就找她去,我现在就去找她……”
她现在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她想要抱抱她的女儿。
……
棠棠背着往校外的方向走,就看到陆君山和盛瑞茹从小轿车的方向上下来,她还没来得及做出反应,盛瑞茹便已经包都来不及拿,就冲了过来抱住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