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瞬间,客厅里静得能听见墙上挂钟的滴答声,随即就像一块石子投入湖里发出了巨大的轰动。
郑家的年轻人瞪大了眼睛,“陆老这是……要认干孙女?”
“这玉坠子瞧着就不一般,和田玉的莲花坠,怕是得传了好几代的老物件,陆老爷子看起来是真疼这小苏同志。”
有年轻些的客人忍不住交头接耳,声音压得极低,“这运气也太好了吧?陆家是什么人家,说认干亲就认了……”
“缘分这东西挡不住,上次老爷子在外边晕到,这小姑娘对老爷子有搭救的恩情,而且你看她站在老爷子身边,就像亲祖孙俩似的,老爷子喜欢她也正常。”
棠棠看到被推到自己手边的玉坠子,睁大了眼睛,大脑缓了好一会才接受到这个消息,“陆爷爷,我……”
棠棠确实是喜欢陆家人不假,但她也知道他们家的门槛跟陆家比差得太远了,而且她本来就不是她爹娘生的,要是她先斩后奏在外边认了干爹干妈,怕是会伤了她爹娘的心。
陆老爷子这事先也没和陆君山夫妻俩商量,夫妻俩第一时间听到这个话也是懵的,陆君山跟妻子眼神交流了一番,才笑着开口缓和气氛,“爸,认干女儿这事好说,但这是咱们急不来,最起码咱们是不是得跟棠棠她爹娘商量商量,万一她爹娘不同意呢?”
“你这突然说要认干女儿,把孩子都吓着了。”陆君山笑着打圆场,他目光落在棠棠的脸上,语气温和,“棠棠,你别慌,老爷子是打心眼里喜欢你这样的好孩子,但认亲是大事,确实该跟你爹娘通个气,这份尊重是该有的。”
盛瑞茹也点头,她拍了拍棠棠的手臂,“是啊,棠棠,这事不急,等你放假回家,跟你爹娘好好说说,他们要是乐意,咱们再挑个好日子办得热热闹闹的,你陆爷爷就是急性子,见着合心意的孩子就想往身边拉,你别往心里去。”
陆老爷子被儿子儿媳这么一说,才意识到自己的不妥,“是我老糊涂了,光顾着高兴,倒忘了这茬,小苏同志,你爹娘要是不放心,我就给他们写封信过去,保准给他们把话说清楚。”
旁边的客人见状,也纷纷附和,“是这个道理。”
棠棠悄悄松了口气。
陆老爷子把胡桃木盒子盖好,却没把玉坠收回去,反而往棠棠面前推了推,“至于这玉坠子你就收着,就算是爷爷给你的念想,不管你爹娘同不同意,你在我心里,早就跟亲孙女没两样了。”
陆老爷子年纪大了,生日宴没办多久就散了,陆君山借口要和周舒年切磋两盘,把他给叫到了院子里。
棠棠手里拿着这个玉坠子,感觉跟拿了个烫手山芋似的,她犹豫了好一会,还是觉得这个玉坠子太贵重了她不能收,决定把这个玉坠子还给陆老爷子。
刚走到楼梯转角,就看到了陆友馨,她脸上浮现一抹甜美娇俏的笑容,“爷爷睡下了。”
棠棠听到这话,既然陆老爷子睡下了,她也不好意思打扰,便转身想要下楼。
陆友馨脸色阴沉,涂着银色指甲油的指甲早就深深掐入掌心,她看到棠棠手里的胡桃木盒子,眼神像淬了冰一样寒冷。
这么珍贵的东西,死老头子竟然从来没想过给她,反而给一个外人!
凭什么?苏新棠这个穷山沟沟里冒出来的一身土腥气的泥疙瘩,凭什么能得到这么好的玉坠子?
只有她才配得上这个玉坠子!
陆老爷子这个老不死的竟然还想认干孙女,这不是直接明摆着告诉外人她这个亲孙女做得不好吗?!
她牙缝里挤出几个字,“去死吧!”
她本来是想把棠棠推下楼伪造出一副失足坠楼的模样,但没想到她想要推人的时候,脚突然扭了一下,手掌只推到了空气,而她因为骤然失重,一脚落了空,她脸上浮现一抹惊恐的神色,但一切都已经来不及制止。
陆友馨咚咚咚地从楼梯上滚了下去。
95
第95章
◎友馨不是咱们的亲生女儿?◎
手术室门前走廊的白炽灯亮得刺眼,消毒水的气味浓得化不开,走廊尽头的铁门时不时被风撞得“哐当”响,带着金属的冷硬回声,在空荡的长廊里荡来荡去。
盛瑞茹一动不动地盯着“手术中”三个字,心像是在油锅里一样熬煎。
陆君山给妻子披上一件外套,安慰道,“友馨会没事的。”
棠棠在陈旧的木椅上坐着,搭在膝盖上的手泛着青白,周舒年把她冰冷的手握在自己的掌中,心疼道,“吓坏了吧?”
棠棠脸色苍白地摇了摇头,她当时背对着陆友馨,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再回过神来就看到陆友馨像个冬瓜似的“咚咚咚”地滚到了地面上,额角磕破了,流了很多血。
当时的楼梯上,只有她和陆友馨两个人。
她虽然不喜欢陆友馨,但她也从来没有过要害陆友馨的心思。
有护士从手术间出来,“陆友馨的家属在吗?”
盛瑞茹听到这话猛地站起来,声音颤抖,“在,我是陆友馨的妈妈!”
陆君山也跟着起身,“我是陆友馨的父亲。”
护士低头看了眼手里的资料,“病人头部受到撞击,失血过多,急需AB型血小板,血库储备不够了,你们谁是AB型血?最好是直系亲属,配型成功率高些。”
“我是A型。”盛瑞茹一愣,目光下意识看向丈夫。
陆君山还没来得及回答,另一个穿白大褂的大夫走了过来,手里拿着一张刚填好的单子,语气稍缓,“刚联系上中心血站,他们紧急调了一批AB型血小板过来,已经在路上了,十分钟就能到,暂时用不着家属献血了,你们先别急,在外面等着吧。”
盛瑞茹紧绷的身子猛地一松,差点站不住,陆君山连忙扶住妻子。
两人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了疑惑。
她是A型血,陆君山也是A型血,他们俩怎么可能生出来AB型血的孩子呢?
盛瑞茹还是不死心地又问了一句,“护士,您刚才说……陆友馨是AB型血?”
“是的。”
……
“陆叔叔,盛老师。”棠棠从木椅上起来,他们俩刚才已经听到护士的话了,但棠棠是A型血,周舒年是O型血,他们俩也没办法给陆友馨捐献血小板。
“陆叔叔,盛老师。”周舒年开口。
“时间不早了,你们先回去吧,我跟你们陆叔叔在这里守着就行。”
“盛老师,我……”棠棠想解释在楼梯上发生的事情,但她刚开口,喉咙就像塞了一把棉花似的,不知道该怎么向他们解释。
“棠棠。”盛瑞茹主动握住了棠棠冰凉苍白的双手,亲切地将她耳边的碎发拨到耳后,“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不用解释,我跟你陆叔叔都相信你的为人,你是个难得的品质好的孩子,友馨会没事的,你啊,就回学校好好睡一觉,第二天刚上课上课,该吃饭吃饭,知道了吗?”
盛瑞茹的话像一团温柔的清风抚过心田,棠棠的眼睛有些微酸,她点了点头。
棠棠走出医院的大门,淅淅沥沥的小雨落了下来,周舒年将雨伞撑开,遮挡来自外界的风雨。
她耳边还在回荡着那咚咚咚的声音,还有手术室走廊末端那“哐当哐当”的铁门声。
“棠棠,我在。”周舒年温润的声音在身旁响起。
棠棠克制的眼泪再也忍不住的簌簌流下来,她扑进了周舒年的怀里,像是竭力要把他嵌进自己的生命里。
……
手术室的灯灭了,护士推着陆友馨从手术间出来,大夫摘下口罩,如释重负道,“缝合手术很成功,病人再观察一阵,就能够转入普通病房了。”
陆君山夫妻俩听到这话松了口气,悬着的心总算能放下来了。
独立病房内,盛瑞茹坐在床边,陆友馨仍然处在昏迷状态中,病房里安静得厉害,就在刚才,他们申请做了血型鉴定,鉴定结果就放在床头柜的搪瓷盘里,薄薄的纸片被灯光照得发白,上面的“AB型”三个字像是一块烧红的烙铁,烫得她不敢伸手去碰。
盛瑞茹看着陆友馨近在咫尺的脸,感觉从来没有觉得这么陌生过。
明明那么近,却又感觉那么陌生。
她和丈夫都是难得的好人材,丈夫一米八几的高个子,剑眉星目,她自己也是高鼻梁皮肤雪白,年轻的时候可以说得上是他们系里长相最出挑的,追求者无数,大儿子陆明柏长相也随了她和丈夫的优点,五官精致秀气,唯一的女儿却长相平平,颧骨外扩,五官都挤在一处,三角眼塌鼻梁。
出门在外,很多人听到她介绍友馨时说的那句“这是我女儿”,都会忍不住惊诧片刻。
但尽管如此,陆君山和盛瑞茹也从未怀疑过友馨不是他们的亲生女儿,长相不随爹妈也没啥,毕竟是自己亲生的,他们就这么一个闺女,从她出生起他们就打定了主意要把最好的一切都给她,想学芭蕾,好,那就安排最好的老师来教她,想学钢琴,他们就花大价钱给她定制最好的钢琴。
友馨小时候挑食,不爱吃青菜,盛瑞茹就想方设法把蔬菜剁碎了混在肉泥里哄她吃。
友馨爱美,衣柜里都是首都当下最时髦的衣裳、鞋子和首饰。
陆君山的手掌搭在妻子的肩上,安慰地轻拍了拍。
过了一会,陆明柏从家里过来了,他让爸妈无论如何都要回家去休息一会,要是在平时,陆君山夫妻俩绝对会选择在病房里守着,但现在他们脑子里像是一团乱麻,感觉要被逼疯了,夫妻俩没有再待下去的力气,选择逃离了医院。
……
盛瑞茹慌乱得六神无主,将卧室门反锁后,大颗大颗的泪珠就坠了下来,她的声音又急又哽,“怎么可能呢,我现在都清楚的记得我怀孕时的感受,孩子在我肚子里动,她的每一次心脏跳动都牵连着我的心脏,孕反时的酸楚,生产时的阵痛……我不可能记错,我真的生过一个女儿,怎么会这样,怎么可能友馨不是咱们的女儿呢?”
“君山,你还记得,女儿还在我肚子里的时候,你最喜欢趴在我肚子上听胎动,我总笑你跟个孩子似的,耳朵贴肚皮上一听就是半个小时,孩子五个月大的时候,你决定给孩子取名字叫“友馨”,希望她将来长大能够以友之心待人,以馨之质立身,这些我都记得清清楚楚,怎么孩子就不是咱们的了呢?”
“我记得那年你在乡阳市周边驻军,我收到电报说你受伤了,一颗心急得像热油锅上的蚂蚁,想着去部队看你,没想到路上出了点意外,孩子早产了,我就被送到了当地的一个公社医院里,乱哄哄的全是产妇和婴儿的哭声。”盛瑞茹的声音发飘,浑身冰冷感受不到一点暖意,“我生完友馨就晕过去了,醒来时护士把孩子抱给我,说‘是个闺女,哭声亮着嘞’,我当时实在是累得连睁眼的力气都没有了……”
“我醒过来的时候,看到咱们孩子胳膊上有道红胎记,友馨身上一直都有那道红胎记,怎么可能、怎么可能……”盛瑞茹浑身瘫软,她喃喃自语道。
“如果友馨不是咱们的女儿,那她是谁?咱们的女儿又去了哪里?”
陆君山背对着妻子站在窗前,当年妻子生产时,他并不在她身边,现在听着妻子的话,心里有了个大胆的猜测,“我怀疑咱们的女儿要么就是抱错了,要么就是在你昏迷的时候被人给调换了。”
“调换?”盛瑞茹喉咙里艰难地挤出这两个字,瞪大了眼睛,浑身发颤。
他将妻子扶到床边坐下,“我现在就去查,这么严重的事情,一定要查个水落石出,把咱们的女儿给找回来!”
盛瑞茹想到自己当初生孩子的那个地方,一颗心沉进了冰冷的湖底,“当年你驻军那个地方,是个贫穷落后的农村,要是咱们的女儿真的被留在了当地,不敢想象她这二十年,得吃了多少苦头,受尽了多少磋磨,万一、万一她早就嫁人生了孩子……”
盛瑞茹捂着耳朵,不敢想象。
她声音哑得像破锣,“君山,你一定要把咱们的女儿找回来。”
陆君山重重点头,转身要走时,他还是忍不住叮嘱妻子一句,“这件事情没水落石出之前,先别让友馨知道,她现在还病着,经不起这个。”
……
苏觉胜最近课业繁忙,已经有一段时间没去首都大学了。
今天是周日,棠棠专门花时间捯饬了一下自己,她上次在百货公司买了一条青蓝格子的半身裙,一直没机会穿,今天穿倒是正合适,再搭一件米白色的潘比得领的雪纺上衣,梳了个简单利索的丸子头,背上黄书包出了宿舍门。
她昨天和周舒年约好了,先去逛城隍庙,再去国营食堂吃鳝丝面。
刚走出校门口,棠棠便迎面撞上了拎了一网兜苹果的苏觉胜。
“哥……?”棠棠没想到她三哥会突然来首都大学找她。
“舒年哥、棠棠,真巧,没想到在这碰上你们了?!你们这是要干啥去?”苏觉胜打量了一眼他俩。
“呃……我跟舒年哥,正好碰上了,我们俩去的不是同一个地方,他要去书店,我去百货商场买点东西!”她绞尽脑汁地解释道,“觉胜哥哥,你不是说你最近课很多吗?咋突然过来了?”
苏觉胜拍了拍她的脑袋,“再忙也不能冷落了我妹妹啊,我这两天反省了一下,我最近对你的关心实在是太少了,哥哥向你保证,以后每个星期都来一回首都大学看你!正好今天不是端午嘛,咱们兄妹俩一块待会,就当是庆祝过节了。”
“啊?”她睁大了眼睛,她跟周舒年每周能相处的时间也就半天。
周舒年忍不住咳咳了两声。
“棠棠、舒年哥,正好快到中午了,咱们一块去吃饭吧。”苏觉胜挤到他俩中间,一只手拉住了棠棠,另一只手拉住了周舒年。
自从不限制个体经济后,首都的大街小巷开了很多小饭馆,那国营食堂的流量渐渐就被分散了,三人坐在一间小饭馆里,点了农家小炒肉、红烧冬瓜、糖醋排骨和海带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