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也在等你。”
“求求你。”
彻骨疼痛几乎将神经击碎,比意识先一步复苏的,是堵塞喉咙的闷滞。
入眼是昏黑的天花板,浓烈的消毒水气味让郑淮明本能地反胃,血腥气几乎是瞬间就涌上来。氧气罩脱落,他挣扎着想起身却无济于事,只能偏过头去,呛咳着呕出一口带着血丝的胃酸。
“别动!”盛文荣一把按住他输液的右手。
血丝染红了白床单,郑淮明艰难地喘息,试图汲取一丝氧气,胸膛重重地起伏着。额头两侧太阳穴剧痛,眼眶灼灼发烫,身上却冷得不住发抖。
作为医生,他直觉自己在发高烧。
氧气面罩重新覆上口鼻,薄薄的白雾忽深忽浅。半晌,郑淮明才缓过来一口气,涣散的瞳孔慢慢聚焦。
意识逐渐清晰,那条梦中的消息再次占据脑海。
收到苗月病危的消息后,郑淮明再也顾不上任何事,第一时间订了去碧海的车票。他知道这个小女孩对方宜来说有多重要,也清楚以她的病情,能坚持到夏天已经是奇迹。
这一次病危,恐怕真是最后的告别。
哪怕他再恐惧让方宜得知自己失声的情况,也舍不得让她独自面对这一切……
四个多小时的北海高速,过去郑淮明一夜就能赶个来回。但对于此时的他来说,却无比难捱。
由于药物和针灸的过量刺激,他连续几天滴水难进,多次呕吐出血丝,一夜一夜痛得不知是睡过去还是昏过去。
怕自己在路上坚持不住,更怕在这个关头吓到方宜,郑淮明临走前请求盛文荣开一针强效镇痛药。
可或许是近些日子他擅自用药过猛,身体亏空得严重,那一针静脉注射只推进去一半,他竟眼前一黑,陡然失去了意识。
“你现在除了发热,还有哪里疼?”
年近耋耄的老人眉头紧皱,面色严峻,利落地做了初步检查。
郑淮明无力地闭了闭眼,试图驱散眼前的黑雾,视线在病房里四处寻找着什么。终于,他看到了盛文荣身后墙上挂着的表。
窗外夜色浓重,秒针滴答、滴答地转动,时针已经指向数字九。
九点。他差不多睡了一个小时。
订的今晚最后一班去十一点的长途车,还赶得上。
郑淮明艰难地用力,撑住手臂想要坐起来。没想到才从昏迷中醒来的男人突然起身,盛文荣吓了一跳,连忙扶住他,情急之下喊道:“你要干什么!”
碧海。
猛地改变重心,心脏杂乱跳动着,郑淮明难耐地吞咽了两下,比划道:能不能帮我打车去车站?
盛文荣怒极,一向有涵养的老大夫骂道:坐车?你脑子烧坏了吧,你昏迷了整整三天,要是还想出门就死在外边吧!
病房门被狠狠摔上。
郑淮明愣住了,三天。
他呼吸愈发急促,不可置信地摸索着手机。屏幕怎么按都没有反应,早已没电关机了。
等连上充电线开机,无数的消息和未接来电雪花般闪现,震动个不停。
郑淮明瞳孔骤然一颤,抖得快要拿不住那薄薄的手机。
八十七通未接来电。
五十三条未读信息。
离此时最近的一条信息,是两个小时前。
周思衡:孩子走了。
周思衡:你到底去哪里了?看到了快联系我。
时间再往前,有金晓秋十几条越来越激动的怒骂指责,有沈望的质问,有学院领导的询问。
金晓秋:郑淮明,你要么就永远消失,不然我绝对掐死你。
金晓秋:你个王八蛋,方宜哭了两天你死去哪里了?
金晓秋:她这两天不吃不喝,身体都要熬坏了,什么工作有这么重要!至少要和她说一声吧!
消息不断下划,依旧没有看到方宜的名字,郑淮明的心越来越慌。
终于,那两个字映入眼帘。
点进对话框,最后一条是一天前。
方宜:我们结束了,这辈子别再见了。
郑淮明呆呆地看着这一行字,冷汗淋漓地从额角滚下,脸上瞬间褪尽了血色。
胃里翻搅的剧痛在脑海中炸开,他折下身子,漱漱发抖。
上划到读过的最后一条消息,满屏皆是刺眼的绿色。
三天前。
方宜:郑淮明,医生说苗月撑不过明天了,我好害怕……
方宜:几点的航班?……苗月也在等你,她问我,郑医生为什么不来看她?她最喜欢你了,你下了飞机快过来吧。
两天前。
方宜:不是说今天的飞机吗?如果出了什么事,你至少跟我联系一下好吗?
方宜:我好难受,我好想你,你能不能抱抱我?
方宜:你个骗子。
一天前。
方宜:我去哪里才能找到你?
方宜:能不能别和四年前一样直接消失?
方宜:他们说你不会来了。
最后一条是凌晨三点,她说:我们结束了,这辈子别再见了。
郑淮明久久地看着这条消息,心脏宛如被一只大手挤压紧攥,一瞬间痛得止住了呼吸。已经分不清是胃里在疼、还是心口在疼,高大的男人蜷缩起来伏在床边颤栗不止。
苗月走了。
一切都晚了。他多么残忍,竟留她一个人在碧海,独自面对这场痛彻心扉的离别。
郑淮明狼狈地捡起手机,抖着手输入:对不起。
发出的瞬间,红色的感叹号亮起。
郑淮明又发出短信,打去电话,屏幕上弹出的提示文字昭示着——方宜已经拉黑了他所有的联系方式,断绝了回复的可能。
亲自去见她。
这唯一的念头犹如勾住他意念的最后一根线,痛得麻木,郑淮明直接将输液针扯下。针头未输完的药水滴落在地,高烧中的眩晕让他几乎站不稳,脊背弓起、步步踉跄。
盛文荣是不可能再给他开药的,说不定还会强制他待在医院。
苗月去世,方宜一定很伤心。
今夜他一定要去碧海……
深夜十一点,郑淮明强撑着走到路边,坐上一辆出租车。
十分钟后,车缓缓停在一家小诊所旁。这是一家24小时开业的私人诊所,里面只有一名医生和一名护士值班。
郑淮明凭着执业医师资格证和工作证,借口家中有老人突发疾病,通过文字交流,轻易地开出了足足七日用量的药。
走出诊所,他已是强弓之弩。勉强拐过一个街口,清瘦单薄的身影跌坐在公交站台边。
这里已经位于北川市南郊的边缘,四处荒凉,来往八车道的公路上,唯有运货的卡车时不时飞驰而过,带起阵阵尘土。
药袋“啪嗒”掉落在水泥地上,郑淮明闷哼一声,深深地折下腰。痛到了极致,他发狠地用拳头和骨节抵进去,手上的力气失了轻重,几乎将上腹痉挛的器官捅穿。
有那么一瞬,男人的瞳孔涣散,痛得意识几乎抽离,置身于一片虚无。
可内心的执念将他生生拽了回来。郑淮明深知,如果今夜他没有出现在碧海医院、出现在方宜面前,他们就真的彻底完了……
一切都是他咎由自取。
他惧怕自己不再是那个能为她遮风挡雨的人,惧怕自己失去光鲜的工作和社会地位后逐渐沦为累赘,惧怕心爱之人会在琐碎生活中渐渐对他失望、陷入道德两难的境地……
心中的恐惧的太多,郑淮明苦苦维持着空洞的完美假象,却没想到,正是自己的隐瞒在此刻将她伤得彻底……
捱过这一阵急痛,郑淮明生吞了三袋急性止血药粉,又卷起衬衫的袖口,露出手臂内侧遍布青紫的皮肤。
豆大的汗珠滴落,他手抖得厉害,扎了几次都没能扎进血管。
几乎是不要命的剂量和用法,将退烧针和止疼针一一推进去。药水刺激性太大,郑淮明肩头猝然一颤,痛苦地仰起头,久久才缓缓吐出一口断成几截的呼吸。
他骨节分明的五指陷入胸口的衬衣,死死地揪住拉扯,却迟迟没法缓解这一阵窒息。
身子越折越低,郑淮明脸色青白,薄唇已淡淡发紫,浑身上下只有那双手还有力气,几乎要将衣料拽碎。
今天死也要死在碧海……
哪怕死在她面前也好。
这是他昏沉中唯一的念头,苦苦支撑着快要分崩离析的意识。
不知过了多久,夏夜的凉风将郑淮明身上湿透的衬衣吹干,也带走了他最后的一丝体温。退烧药和止疼药都起了作用,他感到体力在慢慢恢复,也有了站起来的力气。
这个点长途车已经结束运营,郊外也打不到愿意跨几百公里的出租车,他查到只有一班一个小时后的火车,从北川南站直达碧海站。
已经没有票了,郑淮明毫不犹豫地买下一张站票,打车去往北川南站。
凌晨的火车站依旧灯火通明,十几秒挑高的车站大厅里,人流比白天少得多,不少旅客大包小包,一边等车,一边躺在座椅上小憩。
郑淮明两手空空、抬步缓慢,走在通道上显得那样格格不入。
大厅里空调开得很足,冷风呼呼地吹着。他后知后觉地感到冷,但感觉不到疼,刺眼的灯光在头顶明晃晃地亮着,整个人像漂浮在云端,轻飘飘的。
明明身体很轻,每走一步却很重。
这一路上,郑淮明不敢再去细想方宜发的那些信息和文字,害怕脑中的最后一根弦崩断,只能念着回忆里她的笑容和亲昵,攒出往前走的一步、又一步。
终于,广播响起,开始检票进站。
郑淮明松了一口气,觉得此刻的状态还不算太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