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仅周围的食客们,客栈管事和伙计全都朝他看来。
唐涛声一身伙计打扮,快步走到夏玉达身旁,悄声道:“他怎么了?”
夏玉达比谁都莫名其妙:“聊得好好的,忽然就这样了……”
下一瞬,却见杨冠仙忽然哭了,抬手抹泪,越哭越伤心,伤心同时,又咧嘴笑开。
边哭边笑,又笑又哭……
夏玉达这会劝都不敢上去劝。
唐涛声上前:“杨先生?你怎么了?”
说着,唐涛声抬手要放在杨冠仙的额头上。
杨冠仙却越哭越伤心,摆摆手:“无妨,我没事!”
“您,真的没事?”
“没事!”杨冠仙说道,嚎啕起来,撕心裂肺。
食客们围来:“这人是不是疯了?”
“他发生了啥?”
“这饭还能不能吃了,我们可不付钱了啊!”
夏玉达听到这话,朝说话的食客看去,面露担忧。
倒不是担心这人真跑了不给钱,而是担心,杨冠仙这样,能不能把酒楼经营好。
唐涛声还在劝,杨冠仙的情绪不见平复,忽然道:“莫觉得我现在的眼泪来得蹊跷怪异,若你知道我脑中所想,唯恐你二人比我哭得更凶。”
夏玉达嘀咕:“我们才不会这样当众哭。”
当兵的哪个不是铁骨铮铮,更何况是他们这样驰骋沙场十几年的老将。
花了足有一炷香的时间,杨冠仙终于好受下来。
紧跟着,他便陷入了极深极深的思考。
夏玉达和唐涛声就这样站在这里,看着他思考人生。
许久许久,杨冠仙敛眸,低低道:“百友。”
唐涛声说道:“什么百友?”
那日在石树亭中,少女说夏家军信她,百友信她,她师父,离岭尊者,也信她。
那会儿,她口中的“百友”,杨冠仙就已经注意到了。
她当时那么说,原因只有一个,那就是不想让亭下的两名士兵知道夏二哥还活着。
杨冠仙那时心里本就怀疑她,所以这么个细节,杨冠仙只是冷笑,在心底呵呵一过。
现在再想,这话里还透着一个意思。
这个百友知道她,是知道哪个她?
是认可了这个夏家遗落在外的孤女,还是,就是那个她?
但离岭尊者的信,绝对就是那个她!
“喂,”夏玉达小声道,“杨先生?”
“我不是笨蛋,”杨冠仙口齿不清地喃喃说道,“我当初之所以信了那名‘姚’夫人,因为她说得话举得证,确实都在理。我被说服是应当的,我不是是非不分的人,在铁证之前,我杨某人不会因过往对一个人有不错的评价,就去否认摆在眼前的事实证据。而她也没骗我,她的确是姓夏,这个世界上,谁都没有资格阻她回家,拦她复仇。她们都没有骗我,我也没受骗。”
唐涛声将耳朵凑到杨冠仙身边,抬头冲夏玉达摇头,听不懂。
“我接下去怎么办呢。”杨冠仙自言自语。
夏玉达轻咳一声:“杨先生,要不,我们先送你回房?”
“这些食客,不过南来北往过客矣,”杨冠仙看他一眼,“谁要去在意他们什么目光,过了这村,没有这店,看去笑话了又待如何。”
说着,杨冠仙重新托起腮帮子,望回窗外,就如刚才夏玉达来找他时的坐姿一般无二。
这一年多的流亡,除却饥饿寒冷和生病,杨冠仙还有一大忧患,便是大平朝。
颜青临一直没有放过当初惠平当铺的人,他去年之所以和三弟杨长军失联,便因为杨长军一直处于逃命状态。
想当年,他带着所有家业去找庄孟尧,便是心中有抱负,有恨意,想着辅佐庄孟尧,他日可推翻宋致易。
未想,落得人生一场空。
现在,他又有了千两雪花银。
等于,又有了选择。
归居田园吗?
从此袖手天下,管他谁主沉浮。
可是……不甘心啊!
当年之所以入惠平当铺,举谋逆之事,便是因为心中热血不死,那时满腔壮志与愤怒,死算什么,死又何惧?
杨冠仙沉声道:“当年,我行路被劫持,钱财散尽,身染恶疾。幸遇夏二哥只身云游,他背着我这坨胖子走了足足二十里才见城镇,后又赠银赠药,才得我这条小命苟存至今。”
他忽然提及夏昭学,夏玉达和唐涛声容色变严肃,齐齐看着他。
杨冠仙眉眼变深,转眸看向窗外。
而今,又逢他人生至苦深渊,又得途中巧遇的夏家人慷慨,在明知他怀疑她,不信任她的情况下,不气不恼,出手千两白银,送他一份现世安宁。
杨冠仙眼眶又变红,眼泪掉了下来。
这么好的夏家,这么好的定国公府,李据,你为何要毁了它!
第1301章 落花有意
夏昭衣不可能揣着一千多两银子在口袋里上路,所以给杨冠仙的乃一张银票。
银票上的印码、面额、日期、签名和票号,杨冠仙倒背如流。
票上的纸张暗纹,他也摸了又摸,他此前未曾见过这样的印刷之术,于是他不时拿起银票对着烛火,反复去看纸质上暗哑的连纹走向,爱不释手。
一整个晚上,他就在床上和桌旁来回地走。
待外面响起鸡鸣,他躺在床上,望着床顶垂下来的防蚊纱帐,终于在心里作出决定。
他要去河京,去追随她的脚步!
不过在去之前,这笔银两他要想好怎么花。
高楼倾塌又如何,他杨冠仙如今有了平地再起的能力了。
一夜未睡,杨冠仙终于困呼呼地闭目。
醒来已是黄昏,杨冠仙洗漱完收整东西离开。
在楼上过道往后院张望时,他瞧见一队兵马停下。
杨冠仙的视线刹那落在为首的年轻男子身上,夕阳下,男子清瘦高大,清朗俊美的面庞,美如一幅画。
哎呀!那不是那个谁!!
杨冠仙赶忙跑下楼。
夏玉达和唐涛声已迎了出去,夏玉达快步上前去接龙鹰:“沈将军,我来就好!”
唐涛声也去帮忙,道:“沈将军,我们二小姐昨日刚走。”
沈冽闻言一顿:“阿梨来过这?”
夏玉达抚着龙鹰的背:“好些时日了,高郎将说是在等您。”
叶正和武少宁等暗卫们不动声色,全凑了过来。
沈冽剑眉微合:“可是有要事?有留下什么话吗?”
夏玉达摇头:“这倒没有。”
唐涛声道:“如此听来,沈将军也不知是何事?我们还以为,是二小姐和您约好的。”
叶正等人的目光一转,全部看向沈冽,一眨不眨。
沈冽的余光这时注意到有旁人,目光也一转,黑眸望向檐廊下的杨冠仙。
“沈,沈郎君!”杨冠仙欣喜叫道。
沈冽见过他,也记得他,冷冷道:“青山书院的大火之后,郭庭再无下落,你是郭庭?或者,方观岩?”
杨冠仙看着他的冰冷眉眼,恍惚忆起当年的事,神色露出尴尬,抬手作了一揖,诚恳道:“沈郎君的记忆着实好,当年我在刑场旁的胡闹,你竟都还记得。那会儿本是想试探宋郎将的,我并无恶意,在下,实叫杨冠仙。”
沈冽朝杨冠仙的手看去,并未在上面看到半点舞枪弄棒留下的茧子,说道:“我听过你的名字,知道你们为三胞兄弟,所以当年在淮周街上放箭射死京城巡守卫的人,不是你。”
杨冠仙愣了一愣,道:“对,不是我,那是我三弟!原来,在刑场遇见之前,沈郎君已见过我这张脸!你故意将宋郎将支走,是为了防我,怕我对宋郎将不利?只是,你不知道我为三胞。”
“过去事已过去。”沈冽说道。
既已知道对方确实身份,便不再有防备,抬脚进入后堂。
夏玉达和唐涛声跟随进来,将这几日发生的事,包括和杨冠仙为什么出现在这,都一一说给沈冽听。
唐涛声最后道:“二小姐往华州去了,她要去河京。”
沈冽久久未说话,室内所有目光看着他。
因为身着玄色劲衣,所以他衣袖衣角和靴子上不可避免的尘沙便显得格外明显,除此之外,他这清俊沉宁的模样完全看不出是刚刚才风尘仆仆一路赶回来得人。
沈冽心中正在权衡。
衡香事未了,但她走之前,定会安排好一切。
那他呢,他有没有在她的安排之中?
沈冽看向夏玉达:“阿梨她,真的没留任何话给我?”
夏玉达摇头。
叶正的目光浮起几丝同情,难不成,真的落花有意流水无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