墙上挂着的字画都被取走,但大堂里用强力的米胶黏着的年画仍贴着。
那年画上妇人的眉眼和首饰,他皆能在陈夫人那里找到熟悉感。
姚臻蓦地想起很久之前的一次席间笑谈,郝伟峰无意间提了一嘴,说觉得陈夫人的白发与皱纹看着奇怪,那白发色泽时常不同,那皱纹的位置好像也发生过改变。
当时他们无人当回事,全嘻嘻哈哈,郝伟峰提过之后也未放在心上。
姚臻忆起这些事,便越发去琢磨陈夫人的蹊跷,再思及到又见先生身上,还有卓昌宗死前和又见先生的种种日常。
最后,他凭着又见先生提过的老家位置,一路打听,哪有什么老家,那临碧乡无一人认识什么陈又见。
他取出自年画上描摹下来的画纸,继续在临碧乡打听,却当真有人见过陈夫人,并指了邻村一户府宅给他。
姚臻入村后在村口继续打听,村中一位老农告诉他,府宅姓陈,五年前才买下的,府里人不多,跟邻里交流甚少。
姚臻听到“人不多”,胆子便变大,入夜,他从落脚的客栈里出来,摸入了陈家大宅。
府里人的确不多,他挨个搜去,最后进到一家书房,在一座柏木书柜上,他寻到了那些匠人们口中,当初卓昌宗带着银子上门去打听的纹络。
他未见过那纹络何样,可是匠人们口中的,应该就是这个。
像是对称的海棠如意纹,看似简洁却极其复杂,布局严整,若是细看这花纹长枝,竟又是双环连扣的麒麟纹。
除却这夹在书里的纹洛,他还找到大量出自又见先生之笔的文字。
又见先生的字迹实在好认,姚臻逐一看去,发现他们在找三个人,一个叫唐相思,一个叫孟公,还有一个姓张,只有一个张字,没有名。
那一整座柏木书柜,无一经学教义之书,全是稀奇古怪的旁门左道,奇门遁甲,玄门地藏。
还有大量地图,包括衡香府暗道,其中一张图上是密密麻麻的尸体,像是古代祭祀。
以及,他们还各处挖掘坟墓。
姚臻取出几张纸来,递给夏昭衣:“阿梨将军,您看看。”
夏昭衣接来,低头端详,边道:“这一幅,你曾托人送回衡香,要同窗帮你留存。”
姚臻点头:“嗯,正是。”
“日前,我派董延江上街去寻问过那些你口中的匠人,一位记忆略好,手也巧的匠工,在这基础上为董延江重新画了一幅。董延江带给其他匠工们看,经确认了,便是卓昌宗打听的那一幅。”
也与剑客剑鞘上的纹络一模一样。
“太好了,”姚臻开心道,“阿梨将军,现在是否可以认定,元逸坠楼之死,与又见先生有关?请阿梨将军一定为元逸主持公道!”
夏昭衣抬眸看着他,心下忽然生出几分感触,和言道:“这几日,辛苦你了。”
“其实仍有遗憾,我未跟好那几人,让他们走失了。”
他之所以又去到南五陂,便是想重新打听那些人,一无所获。并且,因为他在临碧乡打听又见先生,或被陈府的那些人盯上了,昨日,他被好多人追赶,脱险后,他不敢再留在外面,便想了个办法让自己负伤,再高金雇人,将他送回衡香府。
“还有画像,”姚臻看向夏昭衣手里的纸,“阿梨姑娘,画像在下面。”
在剑鞘纹络下面,除却西朱村陈府老宅上的年画,还有那名给卓昌宗送信的随从的画像。
“为首那个男人,因我角度之故,很难看清他面孔,画不出大概。”
“不急,”夏昭衣说道,“廉风书院的陈无忧先生既和他相熟,让他画画,不是难事。”
“嗯!有阿梨将军出面,陈先生不会不画!”
“二小姐,”夏俊男道,“我方才派人去那城南府宅了,不过这些时日,衙门并没有收到与灭门之事有关的报案。过去这么多天,理应会有臭味。”
“可能被收拾了,”夏昭衣道,“那些人在衡香经营多年,到处都有他们的人。”
“阿梨将军,我听闻又见先生此刻就在外面?”姚臻问。
“嗯,他也是个有胆气的,他明知事发而留在东平学府,明知我早便盯上他了,还敢今夜到此。”
姚臻想了想,道:“此与上门寻衅无异,他有恃无恐,仗得不知是什么势,单靠东平学府,给不了他这么大的底气。阿梨将军,那现在,您要……处置他吗?”
夏昭衣反问:“你觉得呢,时机到了吗?”
第1267章 我舍不得
姚臻本急不可耐,一心想尽快除掉这个居心险恶的所谓老师,夏昭衣一句话,蓦地让他平静了下来。
时机,到了吗?
姚臻看着少女乌黑雪亮的眼睛,她的眼眸像是会说话。
一个人的眉眼在姚臻的脑袋里缓缓冒出来:“阿梨将军,莫非你现在在意的人并非是又见先生,是又见先生的那位姐姐……?”
说完,姚臻背后竖起寒毛:“阿梨将军,此事涉及,究竟有多深远?”
有多深远,夏昭衣也说不出。
跨越生死,时空,伦常,会打破很多人的认知,还会滋生出成千上万个神神叨叨的骗人神棍。
“门外那位又见先生,这两日我仍不会动他,”夏昭衣道,“不过你不用担虑,他周围都是我的人,行动已处处受阻,无法再有作为。”
“我不担虑的,”姚臻忙道,“现我已知,要动他不过是阿梨将军一句话的事,元逸之死,我终于可以放下了。”
夏昭衣由衷一笑:“卓昌宗何其有幸,能有你这样的好友。”
“既称是友,子德不过是做了一个‘友’字该做的事。”
在他们说话期间,屋里其他人都是安静的,除却那个一直叽里咕噜,哪怕没人理,也可以自言自语很开心的郭云哲。
夏昭衣让夏俊男把支离和郭云哲先送回去,一个亲兵上前,刚扶住支离的轮椅时,支离说道:“小师姐,我有话想和你说,私下说。”
门外那些东平学府的人还在,夏昭衣推着支离出来,众人纷纷上前,夏昭衣敷衍应了几句,便推着支离离开。
许席一和郝伟峰急坏了,转头看向后边出来的夏俊男:“大将军,我们……”
“早让你们回去,你们什么你们!”夏俊男暴喝打断他,抬脚走了。
郭云哲被其他几个士兵带着,从后面出来。
大量好奇目光朝他看去。
刚才不觉得有异,现在看他,发现他有些奇怪,但又说不出是哪里奇怪。
郭云哲看了他们一眼,收回目光,冲旁边两个士兵小声地叽里咕噜,两个士兵也跟着叽里咕噜,在旁人眼中,三人就像是正常人交流那样,慢慢走了。
郭观的视线看着他们离开,眉头深深皱起。
他的身份已暴露得如此彻底,那小女子进进出出,真就视他为不存在?
她在密谋什么?
有什么盘算?
他都敢亲自踏入这衙门,闯进她的地盘了,她竟还能忍?
“又见?”一旁的先生唤道。
郭观回神,展颜微笑:“嗯?”
“云从说回去了,姚子德还活着便成,我们回去歇息吧。”
郭观应声:“好。”
他转头望向房门。
今早收到临碧乡的连夜急信,称有一名公子气的男子一直在临碧乡附近打听他,信上所说的衣着打扮,皆与姚子德对得上。
老实说,郭观不希望姚臻就这么死了,甚至希望他能出来和他对峙。
他在东平学府这些年月的经营,东平学府的老家伙们最吃哪一套,最信哪一套,他郭观全一清二楚,拿捏得极深,并为此早早布下诸多细密伏笔,为得就是等待矛盾冲突那一日,他直接携东平学府的百年名望声誉压过那可恶可恨的女子。
可是,她远比他所想得要沉得住气。
眼下姚子德又只剩一口气了,否则以他心性,激一激他,惹他暴怒,届时再反咬他一口,都好过现在这局面!
衙门后院不大,夏昭衣推着支离,没走多远,便到了侧门出口位置。
她慢慢走着,目光望见那座秋盈庭灯,脚步停了下来。
支离抬头,见她神情若有所思,且还有平日极少见的怅然,低低道:“小师姐?”
夏昭衣回神:“嗯?”
“在想什么呢?”
“在想沈冽。”
支离顿了下:“啊?”
“我在,想沈冽,”夏昭衣望回那座庭灯,“之前,他在那里等过我。”
“哎,沈大哥才走,我真舍不得。”
“我也舍不得。”
“……啊?”支离又这样说道,抬头看着她。
少女的目光望着那庭灯上的淡光,那些橙色的光落在她清澈的明眸里,像是一轮秋月。
“小师姐,”支离声音更低了,“你早先可不这样直白,怎么如今,这般坦率……”
夏昭衣没说话,她的目光从那盏庭灯渐渐转向天上半弯的弦月。
不知道,他现在在哪了。
一想到他的眉眼,她便觉心中多出一幅画,画里有城有江河,风过重山,月净桃春。但千万里的画卷中,只有他一人,独立山巅,负手迎风,一人坐镇,一人即天下。
收敛住思绪,夏昭衣垂眸,看着支离:“你说有话同我说,还未说呢。”
“倒也没什么,便是瞧你望向郭云哲的目光不太对,但是现在,我瞧你看什么东西的目光都不太对……”
夏昭衣抿唇淡笑,推着他继续往前,道:“郭云哲的事,我是要同你说一说的。”
“嗯,小师姐你说。”
夏昭衣眉心轻拢,想着从哪里开始说。
这实在是一段惨烈的过往,极其残忍,比死还残酷。
夏昭衣声音很轻,缓缓说着,同时,她推着支离的轮椅,不知不觉走出侧门,沿着衙门后院的巷道缓慢踱步。
支离经年在外,见识已广,全程沉默听着,没有出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