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饶命啊军爷!饶命啊!”
“军爷,我们再也不敢了,军爷饶我们一命!”
刚才你追我逃的二人跪在一起讨饶。
宋倾堂回身上马,一扯缰绳,忽的一顿,目光朝山道上一个人影望去。
少女手里拿着一根长鞭,立于农田旁,遥遥和他对视。
山口的风很大,少女长垂的墨发轻盈乱舞,一袭湖绿色长裙被扬起时,裙上所绣的玉兰水漾纹也在荡开。
天光虽不怎么明亮,但光落在这些真丝绣上,仍有很浅淡的反照,便让这袭裙子,真如湖光水色一般,涟漪轻散。
宋倾堂心跳忽的变快,来时路上所做得心理建设,刹那支离破碎。
他一扯缰绳,前面的人群快速退开,让出道来。
坐骑穿过农田,奔向山道,他看到少女就这样看着他,他的心跳越来越快。近前后,他自马上下来,牵着马走去。
女大十八变,当年倔强固执的小女童,眨眼便亭亭玉立,气质出众,这是一件极美妙的对生命的期待。
以及,她远比他所想得更美。
雪做得肌肤,花描得皮相,玉雕琢得骨,月色所凝的清冷气质,还有,星星跌落进去的眸。
夏昭衣看着他,明亮的眼眸有些深,忽的,夏昭衣弯唇一笑,唇边两颗极淡的小梨涡,让宋倾堂忽然如似尝了一口香甜的蜜。
“阿梨。”宋倾堂说道。
两个字很轻,但他觉得好用力。
“可以呀,”夏昭衣说道,“你远远那一眼,便知道是我。”
宋倾堂淡笑:“你的鞭子,我挨过。”
说完,宋倾堂朝夏昭衣身后的高坡看去。
地上倒着三个鬼哭狼嚎的人。
跟他挡下来得那个拿刀的男人一样,这些男人的衣服上都是被别人喷溅得血。
“这几人真该死。”宋倾堂说道。
“嗯,”夏昭衣说道,“就交给宋郎将了。”
她自身后收回目光,忽然觉察微妙,她看向宋倾堂刚才所站得地方。
跟随宋倾堂而来的军队,正停在那。
后面还在赶来的骑兵缓缓停在队伍后面,他们纹丝不动,站成规整的两列。
以及,所有士兵都抬头看着她。
夏昭衣眨了下眼睛,昨夜在她心里的那阵不平静,再度袭来。
她从来是一个淡定平静的人,鲜少才能体会到激动情绪,但是现在,她发觉自己的手指在抖。
“他们,是定国公府的夏家军。”宋倾堂说道。
第865章 军队来了(一更)
夏昭衣很少回京,回京也多留于府中和城中,故而夏家军,她在去北元之前接触得极少。
鲜少几次,也是父亲带她去游玩时,他们跟随在后,不过每次人数都不多。
大乾有严格的礼法规定,王爷和国公,随行将士不得超过五百。
而父亲原本便不喜铺张,故而每次跟随出京的人马,除了亲卫之外,夏家军的人数连二十都没有。
但生命的最后一程,是那些夏家军的将士们陪着她走完的。
丁亥年,她一路从离岭奔赴北泽,在昇流渊中见到弹尽粮绝的二哥和夏家残兵。
为了掩护二哥尽快离开,他们陪同她吸引北元军的所有注意,一起被捕,一起作戏,最后,一起受刑,一起赴死。
那十多日的朝夕相处,夏昭衣体会到在战场之外未曾有过的战友之情,是生死交隔,血泪交融,绝对的信任与托付,至情至性的厚烈与纯朴。
现在,夏昭衣看着他们,陌生又熟悉。
这些久历沙场的军人们同样也在看着她。
自山坡而下,不远不近的四十丈距离,是看不清眼神的。
但夏昭衣好像能感受得到他们眸中的赤诚与热烈。
他们不知道二哥还活着,在他们眼睛里面,她是定国公府最后的遗孤。
宋倾堂道:“当年你父兄死后,欧阳安丰老将军临危受命,接替了北军统帅,这些夏家军便跟了欧阳将军。后来老将军战死,又遇夏家出事,怕李据斩草除根,欧阳隽将军将他们瞒住。京城出事那次,欧阳将军曾带他们回来过,想要保护你,却恰好与你错过。欧阳将军为人谨慎,这些年,他不信旁人,也不信我,一直暗中找你,没能找到。直到数月前收到密报,称你在八江湖隐居,上月的信函,是你在从信府出现的消息。”
看着少女渐渐浮红的眼眶,宋倾堂心下一紧:“阿梨……”
夏昭衣强忍着没哭,平静道:“来了多少人马。”
“一千三百六十二人,”宋倾堂浓眉微拧,“本是三千,这几年他们未曾休息过,连年作战,死伤过半。”
夏昭衣朝旁边看去,这次再没忍住,眼泪从她眸中跌了下来。
宋倾堂抬手想为她拭泪,看到自己的手指在风尘仆仆中染了泥沙,又垂了回来。
“欧阳将军说,他在盖州有几个庄子,若你不知如何接受这些兵马,可以……”
“没事,”夏昭衣擦掉眼泪,看回他的眼睛,“我能让他们全部衣食无忧。”
“嗯……阿梨,我未在信上同你说此事,因也仓促,欧阳隽将军此前谁也不信,临时才寻到我。”
“毕竟叛徒太多了,”夏昭衣声音变轻,“我能明白欧阳将军的。”
说着,夏昭衣露出一笑:“接风洗尘吧,不过这里的客栈太少,能吃的恐怕不多。”
“我们自己带了干粮,还能撑两日。”
北地带回来的干粮,能撑这么久,眼下怕是比石头还硬。
夏昭衣边笑边哭,点点头:“好。”
“来,阿梨,”宋倾堂微笑,“先与我去见他们。”
“嗯。”
万善关的风很大,吹了千年百年,自遥远北地掠来。那些风化的沙石在秋冬萧索中,没了盛茂的草木相拦,似沧海干涸成的荒田。
夏昭衣跟在宋倾堂后面迈下长坡,随着他们过去,士兵们自马背上下来,笔直而立,规整有训,所有人的目光深深凝望着少女的眉眼。
越近越看得清晰,少女没有再哭,但泪眼仍通红,眼眸湛亮明媚,似云影后偶露的太阳落在江面上的光。
“二小姐!”士兵们齐声喊道,“见过二小姐!”
为首数名老将率先行军礼跪下,身后士兵齐齐下跪,整齐划一。
旁边的百姓不知是哪家军队,慌忙也跪了下去,不敢抬头。
“别!”夏昭衣快步过去,“莫跪!我师门不允!”
宋倾堂随她一并上前,替她一起将为首老将们扶起。
都约四十上下的岁数,魁梧健壮,身上战甲染尘,唇边髯须染霜,他们红着眼睛打量少女,一人忽的没忍住,垂头痛哭。
夏昭衣惊奇发现自己竟认得他:“你,你可是夏兴明,夏叔。”
老将哽咽,难以置信地望着她:“二小姐,你见过我?”
“长姐说起过你,”夏昭衣说道,“你曾陪长姐和我父亲去过塘州的江崖马场,便是诸葛家的那座马场。长姐她……”夏昭衣不得已撒谎,“她回离岭后,曾画过一幅赛马图,惟妙惟肖,夏叔也在其中。”
“大小姐,她,她竟还将我画下了……”老将大喜,但思及那定国公府嫡长女的音容,又觉大悲与痛心,战场上刚硬凶悍的军人哭得涕泪横流,“大小姐,国公爷……”
他一哭,旁边的将士们皆受感染,许多人侧过头去抹泪。
“夏叔,你别哭了。”夏昭衣也含了泪。
“嗯,不哭!”旁边一位老将抬手抹泪,“咱们见到了国公爷的女儿,这是高兴的事!咱们哭个啥!”
“我没忍住,”夏兴明哭道,“当年大小姐也是不给我们跪,大小姐说,她师父不喜尊卑,见不得人下跪,跪谁都行,莫要跪她。方才二小姐一说,我便,我便……”
夏昭衣一笑,看向刚才那位老将,抬手抱拳,还未问话,老将先道:“二小姐,我亦从国公之姓,我叫夏俊男!”
一念出名字,他不好意思地失笑:“这,这名有些诨……”
夏昭衣轻笑出声。
“年轻时听着尚好,这岁数一长,怪丢人。”他红着脸继续道。
“父亲说过你,”夏昭衣笑道,“你小父亲七岁,祖父将你救下后,你跟在父亲身旁一段时间,这名字,是你自己取得,因为……”
“别别别!”夏俊男忙道,“二小姐,莫再提这事,我要脸,要脸!”
旁人哈哈大笑。
好几人打趣,让夏昭衣说出原因,夏昭衣笑了笑,并未提,转而问下一人。
李满在客栈里等了好久,不见夏昭衣回来,颇觉不安。
但方耿厚就在这,李满不好出去。
又等了一阵,李满让苏恒去外面看看情况如何。
但苏恒连茶馆的门都不好出,因为外面那几个拿刀的还在叫骂。
夏昭衣所拦下得,是追去西北面的歹徒,东面的人渐渐回来,竟开始劫掠钱财。
已有几家客栈遭了殃,这家茶馆的掌柜和伙计正在柜台后边收拾东西,动作非常熟练,准备自后门逃走,风波过去再回。
外头忽然有人高喊:“有军队来了!军队!”
“军队?”苏玉梅最先听到,回头朝茶棚里的诸人望来。
掌柜和伙计一顿:“什么对?”
“军队来了,”苏玉梅说道,“外头人的人喊的。”
茶馆里顿时哗然。
“难怪刚才听到很多人齐声喊着什么,我以为我听错了,竟然是军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