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抄家的衙卫们不知自己犯了什么错,站在檐廊下,没敢再动。
陪同一起回来的先生们劝不住邰子仓,他跌跌撞撞翻身下软榻,爬也要爬回那间画室。
高厉诚没有拦,侧身给邰子仓让路。
邰子仓身形本来便削瘦,这段时间一直住在学堂,比原先更瘦了。而昨夜冻了一宿,染了风寒,整个人没有半分血气,又瘦又病弱,像是一根空荡荡的竹竿。
进去画室里面,邰子仓膝盖一软,跪地大哭。
先生们见还未砸彻底,仍有不少完好的画,便劝慰他先振作,能挽救的尽量挽救。
“那些毁去的,救不了了,我的清苑,回不来了!”邰子仓嚎啕,“为何会如此,我做错了什么,我邰子仓何罪之有!!”
一阵血气上涌,他边咳嗽,边又呕一口血。
血水喷溅在地,险些沾到落在地上的一幅画。
一个先生眼疾手快,上前将这幅画捡起。
邰子仓抬眼看去,是《烟雨乌衣巷》。
“那是我师伯的画,”邰子仓喃喃道,“是我师祖的三弟子。”
“画得真好,”捡画的先生温和说道,“你看,那些画也都是好的,你得振作起来,咱们重新收拾。”
邰子仓不知道想到了什么,目光直直望着那幅《烟雨乌衣巷》。
“子仓先生?”
“《烟雨乌衣巷》,我那三师伯姓唐,”邰子仓心里面忽然有了恨意,“对,我可以去让她帮我。”
“什么?”
“我去投靠她!”邰子仓低低道,“不,我去找到他!找到他,再去找她!”
几个先生你看我,我看你,不知道邰子仓在说什么。
有人担心他发疯,不安道:“子仓兄,你莫要这样……”
外面一阵寒风吹来,邰子仓瘦癯的身子瑟瑟发抖,但他的眼神变得坚定和有力,怒目望着那一幅画像。
势单力薄如他,对付这些官兵无异于蚍蜉撼大树,但值得庆幸的是,他尚有认识的厉害人物能够帮他。
邰子仓用力握紧拳头。
吾妻,你等着,我必为你雪仇!
·
游州和中原南部的大雪下了多日,但衡香的第一场雪,一直到冬月初才来。
一辆马车缓缓在宁安楼前停下,楚管事亲自撑着伞,为车上下来的大夫遮去风雪。
医馆的小学徒抱着手里的药箱,小跑跟在他们后边,进到宁安楼前,他有所感地停下脚步,回头看向后边。
“怎么了,决明。”仲大夫问道。
望了一圈,小学徒嘀咕:“感觉好像有人在看我。”
“冰天雪地,哪有人呢。”仲大夫说道,“快进来。”
“嗯。”小学徒点头。
宁安楼的大堂永远不缺客人,当下寒冬,非但人未少,反而来得更多。
大堂里面经常出现有趣之象,急于出货的和急于买货的,虽说都是来找赵大娘子,但他们聊着聊着,自己在那谈上了,最后一拍即合,当场便签协议。
除却买卖货物,来投奔的,当说客的,想托赵宁拉拢关系的,各种都有。
小学徒跟着师父穿过大堂,在楼梯上遇见三个男人迎面下楼。
看他们脸上喜色,此行目的应该谈妥了。
二楼传来咳嗽声,非常响,咳得很用力,像是要将肺都给咳出来。
小学徒看向师父的背影,听这咳嗽声,可有得治咯。
书房的门半掩,楚管事上前推开:“娘子,仲大夫来了。”
小学徒悄然打量屋内的装饰,地上铺着柔软的绒毯,以金银线绣着一整幅穿云长鹤图。绒毯地板下面烧着地龙,温热的水自导管中来去,满室暖意。
屋内的桌椅,大书柜,座屏,摆件,摆灯,无一不奢华精致,颜色相协,以朱金色为主,既有富豪骄奢的阔气作派,又在富贵中透着清雅怡和。
楚管事过去说话,小学徒打量大楠木桌案后的赵大娘子,这才发现,发出咳嗽声的不是她。
书房太大,赵宁说话声音很轻,小学徒听不清他们说得什么,便见楚管事回身走来,领着他和师父离开。
隔着两间房,楚管事推开房门,同样奢华装饰的屋子,以艳丽大气风格为主,一个年轻姑娘半靠在软枕上,咳得没歇过,屋中还有两个小丫鬟在照顾她。
“倚秋,”楚管事走去,声音温和道,“娘子又请了一个大夫。”
倚秋捏着帕子,边咳嗽边朝来人望去。
“楚管事……咳咳……”倚秋哑声道,“不用了的,让娘子不用再管我了。”
“净胡说,”楚管事说道,看向仲大夫,“来,仲大夫。”
小学徒望到她的脸,着实被吓了一跳。
这哪里是人脸,走近后去瞧,整个一骷髅,整张脸只剩下一层皮,眼睛和脸颊完全凹陷了进去,眼眶附近围着一层浓厚的黑眼圈,脸上惨白无血色,唇瓣干裂得只剩皱褶和剥落的薄皮。
小学徒将药箱打开,从中取出长绳,楚管事阻止:“别,我家娘子说不用悬丝诊脉,大夫看病没有男女一说。”
仲大夫应声,在一个小丫鬟端来得凳子上坐下。
另一个小丫鬟将倚秋的袖子卷上去,手腕枯槁如柴,捏不出半两肉来。
仲大夫的手指放在她的腕上,心里面则是沉沉一声叹。
老实说,这种情况哪里还用把脉,哪里还用治,该收拾收拾,直接准备后事,然后做一桌她最爱吃的,享几天福就上路吧。
小学徒看着师父的手,再看向倚秋的脸,这时余光望到什么,小学徒扭头看向一旁的小丫鬟。
一共两个丫鬟,高一点的垂目看着地毯发呆,目光有些愣。
另外那个矮一点胖一点的,正紧紧盯着倚秋的手。
小学徒收回目光,用余光悄然去打量。
这个丫鬟的双手在背后轻轻拧着,还有微微的颤意。
第812章 这药不喝(一更)
诊完病,看完方子,小学徒跟随师父离开宁安楼。
天上风雪越来越大,街上人烟稀少,偶尔才得见一两个零星路人撑伞行于白芒雪地中。
仲大夫坐在车上,闭目养神,小学徒时不时掀开车帘往外面瞧,寒风吹入进来,引得仲大夫频频皱眉。
“决明,”仲大夫睁开眼睛,“莫要再掀帘子,冷。”
瞧见小学徒心神不宁的模样,仲大夫说道:“怎么,心事不少?”
窗外是一片阒寂无人的小池塘,池塘过去便是一个小道场,眼下大雪,平日唱戏时最热闹的小道场,现在一个人影都没有。
小学徒闻言,回身看向仲大夫。
“师父,”小学徒低声道,“我有一事,不知该不该对你说。”
“何事?”
“是宁安楼里面那个病姑娘的,但是师父老教我,没有证据的事情不可以乱说,所以……”
“倚秋姑娘?”仲大夫说道,“若是与病情有关,便是猜测,你也但说无妨。”
小学徒于是组织了下语言,正准备开说时,外边忽然传来车夫的惊呼,随即马车一个剧烈颠簸,他们师徒二人险些被甩出车外。
小学徒手中的药箱“咯噔”一声撞在车门上,飞了出去,在雪地上散了一片。
一只枯槁起皱,但指骨匀称的修长手指拾起一个小白瓷瓶。
小学徒扶着车厢,自地上这双青皮鹿靴上抬头,看着这双手的主人。
好好看的脸!
剑眉星眸,眉目深邃,面庞清俊柔和,鼻梁挺拔的弧度恰到好处的完美,就是,太苍白了。
如此冰天雪地,辉映着他的肌肤,整个人宛如要隐于苍茫天地中,太过清瘦,太过高大,过长的乌黑墨发沾着雪花,身上每处细节都像是快残枯的美,剔透憔悴,晶莹易碎。
但……
等等,小学徒看向拦截住他们马车的那几块大石,再看向男人后面所站着的数人。
他忽然反应过来,他好像正在赞美一个拦路打劫的人……
“你们是何人!”仲大夫叫道。
他一把老骨头不经摔,虽然没有跌出马车,但在车厢里面碰撞了下,冬天生冷的疼痛让他吃不消。
“仲大夫,”俊美男人淡笑开口,声音嘶哑得可怕,“请你喝杯茶,莫怕。”
他拿着小白瓷瓶回过身去,他身后那些手下骤然上来,将仲大夫,小学徒还有摔地上的车夫一并抓走。
他们被推上另一辆马车,三人的眼睛都被黑布所蒙,而后,换乘的这辆马车往前奔去。
一切无声无息,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
夜色渐黑,宁安楼灯火通明。
后院米香四溢,灶台上还煲了鸡汤。
仆妇们边忙边东家长西家短的闲聊琐事,待一旁汤药好了,一个仆妇去倒药,叹息说道:“病来如抽丝,真该由我这老婆子去替倚秋病。”
“那你可遭殃了,”另一个仆妇道,“倚秋有大娘子疼爱着,她病了有许多人能伺候,你若是病了,虽说大娘子也不会不管你,但你肯定没那么好的福气。”
“谁还去计较那些,”仆妇说道,端起药碗,“我先给她送去。”
“哎,”又一个仆妇叹息,“真希望这汤药有用,倚秋那么好的大姑娘,尚还年轻呢。”
仆妇端着药上楼,恰遇几个谈完生意的人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