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中虎支吾道:“我来送热水……”
沈冽没说话,回过了头去。
杜轩不悦:“走啊。”
林中虎点点脑袋,提着热水跟上去。
沐浴的水桶在绘着竹林松风的座屏后面,水桶里的水已快满,热水冲调下后,杜轩试了下水温,说道:“少爷,水温好了。”
沈冽整理手边衣物,淡声道:“嗯。”
屋中的烛火映在他安静的俊脸上,芒光像是一层冰冷的玉。
说是整理东西,其实在想事情。
村子的地形,附近的山势,身后筑造防御工事的神秘兵马,浦路坞的储粮仓必也有数万驻兵,还有整个华州动荡不安的大局势。
仿若有一座越来越高大的山出现在前,冰雪,严寒,尖锐,残酷,他需要带领身旁的六十人翻越过去。
烛火“啪”的一声,一细很轻的烛油爆出,沈冽黑不见底的眼眸轻抬,朝它看去。
他正面的线条同样极佳,肌肉走向堪称完美,长裤里是半掩的腹外斜肌,腹上的肌肉不似戴豫他们那样狰狞粗壮,肤色冷白清绝,皮肤完好。
杜轩提着空桶从屏风后出来,林中虎跟在一旁,抬头朝沈冽看去,发现他这一面并没有后背那些伤痕。
不对,林中虎的目光落在了沈冽的肩膀上。
健硕结实的左肩膀前,有一条一寸长的伤口,像是用匕首刺的。颜色已很浅,褪成淡粉色,但仍明显。
杜轩忽的伸手将林中虎一拽,怒目瞪他。
林中虎回过神来,忙垂下头。
“少爷,早些休息吧,”杜轩走来,“天很亮了。”
“嗯。”
杜轩告退离开,但受林中虎影响,他的目光忍不住也朝沈冽那些疤痕看去。
沈冽身上的伤疤,杜轩从不细致去看,他们几个贴身随从皆如此。
沈冽不是疤痕体质,小打小闹的伤口很少会留下痕迹,能留下痕迹的,都是重伤。
后背那些伤口,是当初沈冽还在沈家时,他的生母郭晗月打的。
肩膀这一刀,则是被接来郭家后,被一个仆人在睡梦时所刺。
对方太狠毒,目标是沈冽的心脏,若非沈冽睡眠轻,听到脚步声惊醒,也许早已死在了对方的匕首下。
至今没有查出是谁派的这名仆人,刺杀不成功,他当场便自我了断了。
刺杀一事之后,本就不喜说话的沈冽更加沉默,还有肩膀上的这个伤口,他几乎不让任何大夫接手,一是戒备,二是后背的伤口,他不想给太多人看到。
以及这件事,他一个字都没有跟云梁的沈家提过,似乎比起云梁,他还是愿意留在醉鹿郭家。
从卧室出来,杜轩将门合上,转身看到林中虎还在八卦看着房门的眼神,杜轩用气音道:“你别多事!”
骂完白了他一眼,拎桶离开。
·
几十里外的长山山脚,密林遮天,大规模的军帐连绵成长线,一直到大丘湖的山林深处,不见尽头。
陶因鹤的大帐里,他躺在行军床上,双脚皆绑了石板,伤筋动骨一百天,已可见这数月都不能再行军打仗。
汪先生盘腿坐在陶因鹤身旁不远处,正在念陶因鹤接下去的行程规划。
变成一个双腿暂时残废的废人,汪先生把陶因鹤抛弃的彻底,连夜制定好了所有安排,就等天色一暗,派人趁黑将陶因鹤送回郑北。
又一个轻骑兵回来禀报,说双坡峡仍未看到任何兵马。
汪先生乐了,笑道:“有趣,这是去哪了。”
“继续等吗?”骑兵问道。
“等,”汪先生说道,“去等着就成。”
陶因鹤端起茶盏,靠在软枕上慢悠悠喝了口:“汪先生少有这么失策的时候。”
“不,”汪先生笑道,“他们绝对会去双坡峡,只是早晚问题。”
“早晚?可我们不会一直留在这里。”
“谁跟陶将军是我们了?”汪先生笑眯眯的看向他的脚,“陶将军当然不会一直留在这里。”
陶因鹤咽下脾气,冷冷道:“行,那就是你们不会一直留在这里。”
“嗯,今夜子时,我们便发动进攻。”
陶因鹤没接话,抬手将剩余的茶水喝光。
“待成功拿下整个无曲,一顿风卷残云后,我们便从郭庄江口离开。”
陶因鹤一顿:“为什么是郭庄江口?”
“那边尸体多,轻易不会有人去。”
“你不怕有瘟?”
“好怕的,”汪先生抬手,不安地放在胸口上,“可是怕也没办法啊,陶将军,行军在外,领兵打仗,难啊!某也想同陶将军一样,摔断个腿,好偷个浮生闲,离了这戎马倥偬,回去喝茶饮酒,美妾作伴啊。”
陶因鹤是赵秥身边脾气最好的武将,也忍不住在心底喷人了。
摔断个腿,你奶奶个腿!
这位如今在郑国公府如日中天的汪固汪先生,他最大的爱好就是当个搅屎棍。
他看似没有追求,功名利禄他没兴趣,相反,他比谁都节省,身上的衣裳,马车的帘布,无论破了多少个洞,打补丁就还能继续穿,继续用。
对美女美酒,他也没兴趣,方才他所称的美妾,陶因鹤在郑北得幸见过一眼,三个美妾,三个都丑,丑就算了,还造作矫情,陶因鹤压根不想再看第二眼。
汪先生所追求的,是精神上的享受,就比如现在,看陶因鹤过得不好,他就开心了。
他最喜欢的,就是欺负人,愚弄人,玩弄人。
行吧,跟他们家的世子爷赵琙,在某种程度上是异曲同工的。
那就是,致力要成为乱世中最特立独行的那根搅屎棍。
当然,他们现在从郑北南下,不仅仅只是“寻欢作乐”这么简单。
汪先生在暗中牵制均衡各方势力所表现出来的能力,和随机应变的处事才能,陶因鹤还是服气的。
但人品,算了,拉倒吧。
帐外这时又传来马蹄声。
斥候和传令兵若遇紧急情况,不需要经过账内允许,可以直接进入。
年轻的小士兵一下马便快步跑入进来:“报!双坡峡发现大量暗藏人马!对方先偷袭,我军交手不敌,亡二人,伤六人!”
第679章 甚是诱人(一更)
陶因鹤闻言,激动坐起,速令人去叫赵唐和朱培,还有几员副将和监军。
待人齐后,来报信的士兵语速飞快,将得知的情况逐一细说。
在他刚说完之际,外面又回来一个士兵,说他们的人手准备撤退,但对方紧咬不放,尸体不便带回,只能暂时推落双坡峡东边的悬崖。
其中一位死者,正是赵唐的亲信陈立夫。
陈立夫自天成营起便一直追随赵唐,听闻死讯,赵唐勃然大怒,随即令自己的近卫去调动人手,准备去双坡峡会一会那路兵马。
朱培忙叫住这名近卫,拉着情绪激动的赵唐,朝汪固看去。
自他们入帐之后,这位谋士先生便没有吭声,比起他们的激动情绪,他神情冷峻,那双老谋深算的小眼睛异常晶亮,全程若有所思地盯着传令兵。
“汪先生!”朱培叫道。
赵唐亦怒目望去:“汪固!!”
“嗯,”汪先生像是才回过神,朝他们看去,淡淡道,“前头才来报,说未发现任何兵马,才过去一盏茶的时间,便又传来伤亡之事,到如今,直接变作我方逃亡,对方的身手和兵力,可怕。”
“你说他们一听到沈冽二字,便更愤怒的冲杀过来了?”陶因鹤看向那两个传令兵。
灰头土脸的士兵点头:“是,将军!”
“会不会就是沈冽干的?!”赵唐激动道。
汪先生露出一个笑容:“四少将军,眼下遭遇的是伏兵和突袭,对方一直在埋伏。且不说昨日那人到底是不是沈冽,假使就是沈冽,以我们派去的那几个兵马,用得着沈冽带人埋伏?他自己都打不过瘾,还得拉上一帮人一起分享揍人之乐?还,埋伏?”
赵唐“铮”一声拔出身旁佩刀,若非朱培拦住他,还有迅速围上来的手下们,他绝对上前砍死这个姓汪的。
汪固丝毫不理会,淡定捏了捏下巴长须,继续道:“我们跟沈冽是友非敌,我们的人即便遭遇埋伏,喊出‘沈冽’二字也定是和蔼可亲或迫切着急的,对方若是沈冽的好友,听到我们如此真切呼唤,绝不会干戈相向,所以,那些定是沈冽的仇人。”
“先生继续。”陶因鹤说道。
“沈冽看似没什么名气,但各路枭雄真要探知此人,还是能查出一二分的。尤其是宋致易,沈冽助季家从广骓离开,直接将宋致易得罪大了。”
“先生的意思是,这些人是宋致易的兵马?”
“只是其中一个可能,”汪先生说道,“或者,是郭家的人也说不定呢?”
“郭家?”赵唐嗤声,“你在说什么笑,郭家对付沈冽?”
相比赵唐,陶因鹤知道汪固从来不说无凭据的话,沉声说道:“汪先生,郭家和沈冽之间,生隙了?”
汪先生一笑:“陶将军,并非人人如我们郑国公府这般兄弟和睦,伯歌季舞,上下一心。更何况,沈冽姓的是沈,不是他们郭家的郭,同为郭姓尚有嫡庶之分,何况外来姓氏者?与其说是生隙,谁知是不是当初便看不惯呢?”
“这只是先生的猜测吧?”朱培道。
“巧了,”汪先生说道,“我们去松州那几日,恰逢扶上县全城戒严,你不是好奇我在城中为何能逃过那掘地三尺般的搜捕吗?”
“为何?”朱培问。
“这个我知道,汪先生同我说过,”陶因鹤接道,“汪先生当时躲去一位老友家中,那位老友正是晋宏康的兵,他在战场上断了一条腿,才被放回来没多久,因这特殊身份,那些搜捕的兵马没有进他家细查。”
“他因残退役,在退役前,他是晋宏康麾下威名赫赫的那支汉神营中的参军佐吏,”汪固道,“他同我说起一些事,恰与沈冽有关。”
“是两年前沈冽去江州接郭兆海的事吧?”朱培道。
汪先生点头:“嗯,当时沈冽凑巧与改了路线的晋宏康大军在游湖县外碰上,后来郭家那些人将沈冽抛下,他们先行逃走,留沈冽困守小南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