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从天上来,入渊照壁,隐藏在阴影里的索桥细如竹筷,以及那些亮着火光的小平台,微弱橙光在日头下淡如白烟。
沈冽是从一道隐蔽的石阶下来的,石阶越走越宽敞,出现一道索桥,同时石阶还能继续往下,索桥下面又有不少索桥,一眼看不出到底有多少。
沈冽迈上索桥,才第一步,甚至都还没迈上,他足下的木板便掉下去了。
他看着木板,再抬头看向前方长长的,望不到头的索桥。
索桥空幽幽的,柔光下灰尘飘浮。
沈冽略作思索,后退数步,忽的开始发足,大步朝索桥奔去,玄色衣衫似一道呼驰的烈风。
随着他疾奔而过,木板成片掉落深渊,尘埃骤起,芒光下往四方大散。
远处木板大量缺失,沈冽脚步未减,边疾跑边抽出背上长剑,反手刺入崖壁,借力跃起,一脚踩上栏索,以最快速度继续狂奔,没有半点松缓,全凭足下之感掌握均衡,将自己的命狂妄的交付与最原始和先天的直觉感官,直到快至第一个平台时,他的身影忽然微微倾斜,足下一滑,沿着栏索直接滑了出去,利索稳当的停在了平台上。
身后传来木板砸在下方索桥的声音,回音荡开,如掀狂澜。
此处隐隐能看到沈谙手下所留下的长绳了,极远,幽光里一条一条绑缚在索桥上。
沈冽敛眸,修长身影在平台上后退数步,而后再度狂奔,空中尘埃势动,送这些死寂了百年的枯木朽株最后一程。
回音传来,正循着草木倾倒痕迹而行的夏昭衣在崖上驻足。
浮起的尘埃在宽达近千丈的巨大深渊下,如一条细长透明的水龙,逆着她的方向,一路往北。
夏昭衣微顿,随即拔腿,朝南奔去。
在尘埃即将散尽时,她拨开一片草木,找到了隐蔽的不能再隐蔽的石阶。
最先融化的雪水沿着石阶汩汩下淌,夏昭衣下到索桥前,索桥已经不是桥了,而是四根上下平行的绳索。
夏昭衣抬手轻抚绳索,绳索隐于崖壁下,崖上霜雪化水,似是水帘而下,山渊吹来回风,将绳索打湿些许。
索桥太长,对于不擅于长途奔袭的她而言,为了安全起见,只能找点东西滑过去了。
……
……
空气很浑浊,没有半点风,干燥且腐朽。
柔姑一直睡不着,终是爬起,朝黑暗里唯一的光亮处走去。
“你不休息吗?”柔姑轻声说道。
沈谙转头看着她走来,说道:“你怎还不睡?”
“在看什么?”柔姑朝他身前望去。
火光里,一副破旧的字画悬着,上面的灰尘已被沈谙拍掉,难得的是,画上墨色干净,色彩虽失了光泽,但字迹清楚,勾风回折皆清晰可见。
“山寺往生客,山海月中来。前尘旧梦里,桃花笑浮生。”柔姑轻轻念着,说道,“似乎,不押韵。”
“何必押韵,”沈谙淡笑,“作给别人看的,强赋韵脚,作给自己看的,随性为之。”
“往生客。”柔姑看着这三字。
“嗯,往生客。”沈谙说道。
“何意呢?”
沈谙又笑了,淡声说道:“死掉的人。”
“死掉……”柔姑的眸光微黯,不知为何,听到这几个字,她的心里一阵说不出的沉闷,她又不是没杀过人,多的是人在她手里“死掉”。
“死掉的人,好像又活了,”沈谙看着字画,念道,“山海月中来。”
“怎么可能呢?”柔姑说道。
“是啊,”沈谙点头,说道,“怎么可能呢。”
“也许,作诗之人思及故人,梦见故人回来。又也许,作诗之人得了重症,寄期怀于诗词,臆想自己死后魂归故里吧。”
“是吗?”沈谙说道,语声带着很轻的怅然。
柔姑转眸看他,忽然有些悲伤。
“应该是这样的,公子,”柔姑低声说道,“这个世界上,死了便什么都没有了,所以……”
她说不下去了。
“所以,”沈谙说道,“要活下去,死乞白赖,厚颜无耻,千夫所指,也要活下去。”
“对,”柔姑点头,望着他的目光变得坚定,“我会一直陪着公子。”
沈谙抬手,斑驳枯槁的手指轻抚字画。
“往生客,”他很轻的念着,又喃喃重复了一遍,“往生客……”
指尖拂过墨字,纸上有凝结的尘块,微凸出来的触感,粗糙突兀,很想要将它用力刨掉,却又怕弄坏脆弱的纸张。
除却这一幅,四周还有近三十幅字画,彼此疏散挂着,相隔极远,沈谙逐一望过来的七八幅字画已烂彻底,无法再辨,唯这一幅清晰,没有落款,没有盖章,只有四行二十字。
过去良久,沈谙收回手臂,说道:“走吧。”
他执着火把,转身朝下一幅走去。
一幅一幅望下来,除却这一幅,还有一幅的字画也尚清晰。
“惊闻国破山河摧,北望皇都孤城危。春来燕雀将还巢,倦鸿只影何处归。”柔姑念道,顿了下,又道,“亡国诗。”
同样没有落款。
沈谙说道:“亡的,是章朝。”
“章朝?”柔姑一愣,“三百年前?大乾开国?”
“六百年前不会有这种纸,这是益州白龟纸。”
柔姑伸手,指尖拂过字画,没有半点粗砺,未结丝毫灰尘。
“对,是白龟纸,却也没有所说的千年不枯,长寿如龟,且莹润有余,光滑不够。”
“胡闹,”沈谙笑了,看她一眼,“跟个纸有什么好计较。”
第470章 时逢乱世(一更)
柔姑顿了下,抬起眼眸看他。
沈谙很高,这个角度,只能看到他的下颚侧容。
他蒙着面布,所以越发显得眉骨深邃,眼眸如星,以及他的睫毛,纤长而细。
柔姑的耳边仍是他所说的“胡闹”二字。
胡闹……
他说得轻快,且……宠溺。
许久不曾听到沈谙以这样的语声说话了,哪怕这个“宠溺”不过只是他随口一说的语气,并无他意。
“白龟纸,”柔姑看着沈谙,说道,“公子,那可能真的是三百年前所写,毕竟这数百年只亡了一个国。”
“你可知,白龟纸还有一个别名吗?”沈谙说道。
“别名?”柔姑轻皱眉,“久留宣?益州纸?青檀纸?”
沈谙摇头:“白龟纸,有一个鲜为人知的别名,叫百鬼帜,虽知道的人不多,但此名由来甚久。”
“有什么说法吗?”柔姑未曾在这一块涉猎。
“倒并没有什么太大的说法,只是不吉利,”沈谙说道,“有人信福祸征兆,也有人不信此道,因人而异,但方技者,不会不信。”
柔姑点头:“我明白了,我听闻深谙炼丹的方技者,他们凡事极具讲究,尽大限度的趋利避害,连生火添柴都要占卜,敲定最佳的天时地利,所以,”柔姑抬头看回身前字画,说道,“这白龟纸出现在这,似乎不适宜。”
“嗯,方技者不会不知白龟纸别名,”沈谙收回目光,执着火把朝前走去,边走边道,“只是,又是三百年前,我这两年所遇,皆与三百年前相关,时逢乱世,果真易生变。”
“如今,也乱世了。”柔姑说道。
“好事,”沈谙说道,“时事造人,太平盛世只会出来一个又一个饱食终日,好逸恶劳的废物,许多大成就,需得乱世方可出。”
说着,沈谙停下脚步,朝前面看去。
柔姑循着他的目光望去,是一方小石门。
“我去看看,公子。”柔姑说道,抽出匕首,朝石门走去。
石门说小,其实并不小,比沈谙要高出半截,只是对于他们进来的那方大石门而言,要显得瘦小许多。
沈谙跟在后面,手里的火光照来,石门周围刻有许多同外边崖壁一样的图纹,积满灰尘。
石门很沉,柔姑伸手推开,同时匕首招架在胸前,缝隙变大,一股怪味扑来。
忽然有一黑物从石门中快速蹿出,柔姑低呼一声,往后边跳去。
黑物蹿向沈谙,沈谙急退,同时垂下火把,是一只体型肥硕的老鼠,非常大,比他们所见过的普通老鼠要大上五倍之多。
柔姑瞪大眼睛,匪夷所思的看向沈谙:“公子,我未看错吧?那真的是一只老鼠?”
“继续推,”沈谙上前说道,“刀给我。”
柔姑点头,把匕首交给沈谙后,双手支在石门上用力。
又一团黑物蹿出来,沈谙这次眼疾手快,手里的火把迅速迎上,老鼠一头撞在火把上,滋啦声响。
沈谙不给老鼠逃跑,追进门内,火把在老鼠背上一烫,老鼠痛的四仰八叉,嘶声大叫。
“公子!”柔姑的声音在身旁惊呼响起。
沈谙抬眉,直起身子朝前边看去。
一座巨大的石室,非常大,与其说是石室,不如说是宫殿,仅凭他手中火把,甚至连两边墙壁都难以看到。
被沈谙烫了两下的老鼠吱吱叫着,翻身跑了。
前方一片幽黑,空旷无边,黑暗里面可以听得到很多细细碎碎的声音,那动静,是老鼠。
“好多!”柔姑说道,“可是,这怎么可能?它们哪来的?吃什么?”
这个地方存在腐物的可能性太少,而植物,这么大的荒荒深殿里,哪有阳光,即便有不需要阳光生长的食物,也完全供养不了这么多老鼠,尤其是这些老鼠的个头,俨然伙食非常好。
“而且冬天了,”沈谙皱眉,“冬日极少能见到鼠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