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
“你既为世外高人,当心怀苍生,你不怕朕一死,天下彻底大乱吗?”
“你没那么重要。”老者说道。
宣延帝气笑了:“朕离开了京城,眼下的京城恐怕暗无天日了。”
“不是你离开京城,是历史淘汰了你,历史还会有一百种方法去选择新的帝王。”老者说道,语气始终如一的清冷淡漠。
新的……帝王。
宣延帝的拳头握的更紧了。
“半个时辰,”老者说道,“我不等你。”
宣延帝直直的看着他,握着拳头的手似充满力气,又似浑然无力。
他的肩膀也像是挺不直了,一种说不出的老态,洪水般侵袭了他。
良久,宣延帝说道:“老先生,你到底是谁?”
声音不再如之前那般切齿,平和且疲软。
“重要吗?”
“重要。”
“你杀害了我爱徒一家,”老者看着他,说道,“定国公府。”
宣延帝笑了,平静说道:“果然是你,所以今日,你要来报仇?”
“今日是你来寻衅,上门的人是你。”
“那么夏家这个仇,你要不要报?”
“轮不到我出手了。”
宣延帝点头,仍笑着,目光转向大殿四周的暗格,说道:“尊长,朕此生鲜少有钦佩之人,你是朕最为尊重的先生之一。”
“尊重?”老者严肃的面容露出今晚第一抹笑,很浅很浅的讥笑,“这天底下,最不配提尊重二字的人,正是你。”
“朕不配?”宣延帝朝老者看去。
“尊重基于平等,”老者说道,“你此生最不可能领悟的便是平等二字,你以为的尊重,是你傲慢之外的施舍。”
“平等……”
“地上那把刀,你回头看一眼。”
宣延帝转头,看向落在地上的一刀一箭,再望向埋首跪在地上的林内侍。
林内侍一直在发抖,恐惧加疼痛,他的后背全是汗。
“陛,陛下……”林内侍颤着声音说道,瑟瑟发抖的模样,像是一条才从水里爬上来的落水狗。
一条,贱命。
宣延帝看着他。
第442章 谁要平等?(一更)
林内侍俯首在地,宣延帝注视的目光像是无形的压迫,让他抬不起头。
一旁的阳平公主也不敢说话,垂头望着地面,喘不过气来。
平等。
宣延帝心底很轻的念着这两个字。
对,老者的确没有说错,他此生最不可能领悟的就是这两个字,因为根本不屑去领悟。
这两个字,他为何要懂?
他生来便是帝王,站立在群山高峰之上,俯瞰睥睨人间苍生,振翅能达九霄,万民皆臣服于他脚底。
握于他手的,是世间最大的荣华富贵,是可以杀伐主宰别人的刀刃,是挥动笔墨,就能轻易改变千万人命运的权势。
作为帝王,先天秉性便是野心,权谋!
便不论帝王,光是这世间所有努力往高处而去的人,为的什么?
那些英雄枭雄草莽,他们算人心,谋天下,踏着白骨残骸,穿过狼烟烽火,滚过荒芜血景,翻手阳谋,覆手玄机,哪怕众叛亲离,不得人心,最后想要的,不正是天下事由之则是,背之则非的狂妄,不正是那凌然世众,至高无上的权力吗?
平等?
谁要平等?
无能贱民才会要平等!
以及……
宣延帝看回老者。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宣延帝轻声说道,“是以,于天地而言,平等为道?”
周围诸人无一人敢说话,连呼吸都小心翼翼。
宣延帝的情绪起伏太过剧烈,刚才忽然暴起的杀人之举,凶狠狂妄尽显,将他们都吓坏了。
“尊长,朕不及你,”宣延帝有些疲累的说道,“你若觉得朕对你的不是敬重,那便不是。”
“时间不多了。”老者说道。
“朕想听尊长说教,”宣延帝说道,“尊长,可否指点一二?”
“否。”老者回答。
宣延帝皱起眉头,那股无力感再度袭来。
老者坐在那边,端挺笔直,虽然面无表情,但并不盛气凌人。
可是,他对他的鄙夷和轻视,从头至尾都存在。
他没有将他放在眼里,根本不屑一顾。
两年前夏昭衣出事后,宣延帝曾多次派人去过离岭,老先生不在山上。
宣延帝每次收到书信,称寻不到他,心中皆会觉得失望。
早早便特别想知道,能教出夏昭衣这样徒弟的高人是个何等模样,而且,当时国之大恸,大悲,加之他几次决策失误,不该调兵时调兵,不该增兵时送死,他急切想有人能为他指点,引他去走下一步。
但是,寻不到。
那些怒怨,越攒越凶,积愤化为戾气,化为残暴,最后在夏昭学不经意指出他布局错漏时,宣延帝无法再容忍夏昭学活在这个世上。
该死去的人,应当是夏昭学。
若夏昭学真这么厉害,当初为何惨败于容塘峡?
一个让手下去死,由妹妹替死的废物,他为什么要活着?
还享受着由别人牺牲所带来的尊崇!
……
宣延帝垂下头,心头戾气再起。
他用了许多功夫让自己静下,侧头对阳平公主说道:“你去传令,下山。”
阳平公主福礼:“是。”
她看了老者一眼,犹豫着转身,确定老者不会对自己动手后,脚步放开了一些。
阳平公主一出来,穆贵妃便慌忙上前,白着脸色握住她的手:“里边怎么样了?!”
其实可以听到不少动静,因此才更心惊胆战。
阳平公主几乎要哭了,强打起精神看向荀斐,过去交代。
荀斐领命,转身离开。
阳平公主顿时站不住脚,回身往穆贵妃怀里扑去,哭道:“母妃!”
她可能真的闯祸了。
宣延帝的那个眼神,让她怕到极致。
荀斐传令下去,山上各路人马便开始准备。
山头太大,跑路费劲,于是不少传令兵直接站在远处高声呐喊。
北风猎猎,拂过群山,四处都是嘈杂声,高举的火把在奔跑途中,像是火龙一般。
支离踮着脚尖站在崖边,单手抓着树枝,抬头远眺山上,好奇发生了什么。
夏昭学坐在火堆旁,斗笠的确被压坏了,他将坏掉的地方抽出来重新编织,以往非常拿手,如今编织却极为费劲,手指头不时笨拙的撞在一起。
不堪重负的树枝忽的被折断,支离吓得后腿,差点没掉下去。
缓了缓,他捂着肩膀跛脚回来,在火堆旁闷声坐下。
肩膀剧烈发痛,他泪眼花花。
夏昭学见他过来,放下斗笠,拿出一旁已经烤的滚烫的匕首,朝他看来。
“我其实不怕痛的,”支离说道,“就是……”
他说不下去了,又站起身子:“我去那边看看。”
他朝另外一边走去。
“伤口里的树枝不挑干净,伤口会变的很严重,”夏昭学说道,“迟早都要一痛,早点解决吧。”
支离想了想,伸手指向身后的石壁:“我如果撞在这里,把自己撞昏过去,然后再……”
看到夏昭学微皱起的浓眉,他声音变低,改了话锋:“……会不会很不聪明的样子?”
夏昭学没说话,一声不吭的放下匕首,重新拾起斗笠。
支离松了口气。
回去坐下,确认对方不会再拿出匕首,支离说道:“没事,我师父很快就会来找我,虽然裴老宗主不肯露脸,但我要真的出事了的话,他绝对会马上去找我师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