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去将这些收好,”余有海拍了拍怀里的书籍,“你写好后晒干,装入信封放入案牍下的木匣里即可。”
“好的,先生。”夏昭衣说道。
整个清阙阁,只剩下余有海和在后院装点箱子的伙计二人。
清阙阁历朝历代的所有订单和资料全部都会留存,这几日清阙阁上下百人共同整理,存入暗室,余有海手里抱着的恰好是剩余半箱。
留在二楼的这一套笔墨纸砚,是留给下订单的客人所用,哪怕天下再乱,清阙阁永不打烊。
余有海看着女童过去,脸上仍是笑着,顿了顿,忽的叫道:“阿梨。”
夏昭衣回过身来,说道:“先生何事?”
不卑不亢,不惊不诈,这沉稳安静的模样,余有海越看越喜欢。
“阿梨,你可知这清阙阁上下,都可喜欢你了呢,”余有海笑道,“眼下世道大乱,你一个小丫头可要照顾好自己。”
夏昭衣微笑,抬手道:“多谢先生厚爱。”
“哈哈哈!”余有海摆摆手,转身朝楼下走去。
一楼因无人烟,空旷大厅里,任何动静都能带起回音。
余有海捧着书册欲往后院而去,到楼下时一顿,回头往门口望去。
大门外不知何时来了几个高头大汉,为首的男人异常强壮,像一头黑熊。
“此处可是清阙阁?”男人开口说道。
夏昭衣闻言一顿,手里的笔微微停滞。
“是,”余有海说道,“这里是清阙阁。”
“可打烊了?”
“不打烊。”
“好。”男人走入进来,身后的手下们尾随而进。
“某乃御前奉车都尉,包速唯,”男人面容冰冷,说道,“今日来此纯为江湖之事,我要清阙阁替我杀二人。一,阿梨。二,随阿梨闯杀皇上仪队的那名少年。”
余有海双眉轻皱,看着男人没有表情的脸。
昏黄光线下,这位自称御前奉车都尉的男人生得很是俊朗,同余有海所见过的那些皮肤黝黑,彪悍魁梧的武将们截然不同,他的岁数似乎才二十上下,年纪比余有海所想的要轻上很多,而且,他很面熟,但是余有海一时想不起在哪见过。
如果他真的是御前奉车都尉,这个官职不是寻常人能胜任的,他年纪轻轻能坐到如此官位,要么出身显赫,要么能力绝卓。
随着男人的话音落下,他身后一名手下上前,一包沉甸甸的钱袋放在一旁的矮脚方案上。
余有海这才看到,这些跟随而来的人,皆身着天荣卫的制衣。
“里面是金子。”包速唯说道。
余有海面不改色,看了矮脚方案上的钱袋一眼。
“接么?”包速唯又道。
余有海顿了下,说道:“接不接,不是我清阙阁说了算,是要接单子的人说了算。”
“好,”包速唯点头,道,“那这笔单子,我便放在这清阙阁了。”
说着,他四下望了圈,说道:“清阙阁的规矩我懂,纸笔呢?”
“纸笔……在楼上。”余有海说道。
“好。”包速唯立时朝楼上走去。
余有海的目光随着他,本不用随他去,但放心不下,于是将怀里的书册放在一旁的桌上,跟了上去。
好在女童已经不在了,案牍上一切如常,笔墨纸砚摆放端正,一如来时。
包速唯差了一名手下过去,他则四下望着,打量四周。
余有海安静站在他身后不远处,也不动声色的将目光投递整个大堂,不知道那丫头走了没有。
手下写完,待晒干后拿来,让包速唯过目,包速唯递给余有海:“这样可行?”
“随意。”余有海说道。
包速唯还给手下,看着手下将纸装封,投往案牍下的木匣里。
“此木匣可牢固?”包速唯饶有兴致的问道。
“牢固。”余有海点头。
“若是强破呢?”
“期内有暗格机关,若是强破,会起火燃烧,书信不留,要开此木匣,只能用钥匙。”余有海说道。
“好东西,”包速唯冷笑说道,“倒是让我想起了一物。”
余有海笑笑,并未问是什么。
包速唯则垂头望向了自己的手臂,抬手抚了一抚,直接说道:“兵部庄侍郎和造剑库杜郎将曾得一物,便是这阿梨留下的臂弩,其内部构造同样神奇,有个特殊的触发机关,能让内部彻底损毁,那臂弩同此木匣,异曲同工。”
余有海垂首,应声称是。
“此木匣不知道是何人所造?”包速唯又问。
“三百年前的事了,”余有海说道,“余某实在不知。”
“那,当代的能工巧劲呢?清阙阁总该知道这个吧?你觉得能造出这样臂弩的人,当世能有几个?”
余有海笑了:“大人,我未曾亲眼见过那臂弩,我怎么知晓呢?”
包速唯眉梢微扬,冷冷的看着他。
余有海心下一顿,看着这个模样的包速唯,终于发觉为什么觉得他长得如此面熟了。
建安王家那出了名的凶悍的小郡王,李骁。
这两个人太像了,连挑眉的神态,和高大威猛的体型都几乎一样。
但是,比起那养尊处优的小郡王而言,眼前这鞍前马后的奉车都尉反而要略微白净。
怎么会,这么像?
夏昭衣就藏在一处梁柱上,看到包速唯出现后,她的第一眼便差点以为是李骁。
甚至李骁跟他更像亲兄弟,跟建安王世子李循反而不那么像。
若不是担心会牵连到清阙阁和余有海先生,她现在可能已经下去好好会会他了。
第417章 书肆废墟(一更)
包速唯等人一直没走,盘东问西。
夏昭衣听了一阵,包速唯虽问题不少,但余有海实在太擅长话术,对于对方的每个问题,看似在回答,实际皆绕了过去,什么有用的都没有答上。
夏昭衣不想多耽搁,从另一处悄然离开。
从二楼扶廊出来,街上的火把较之前要多许多,因她在高处,所以能眺的更远,可以望到远远近近皆有规整有序的举着火把的长队,那些火光穿梭在各大宽阔的主街长道上,皆往南城而去。相比之下,清阙阁所在的惠阳长街显得颇为清冷寂静。
夏昭衣转身,往惠阳长街另一处,最有名的七里桥坊间而去。
路上人影寥寥,沿街有许多废墟,是宣武军在惠阳长街绑读书人时的混乱中被烧毁的房子,幽暗中黑焦焦的,寒风从中穿过,呜咽声似是悲鸣。
走了很久,夏昭衣从七里桥上下来,望向远处黑暗里,同样被烧毁了的栖鹿院。
栖鹿院是她以前很喜欢来的一家书肆,这里有许多古老书册,还会在这里寻到很多不见经传,但切实有才华有见解的文人闲客所赋之孤本。
她对栖鹿院了解不多,只隐约知道栖鹿院东家姓顾,很少有人见过他,但那会儿所知的是,二哥与栖鹿院从无交集。
先前同老佟,支长乐他们居住在此,往来间经常有抬头看一看栖鹿院,现在夏昭衣推开栖鹿院被烧成枯木了的大门,呜咽一声,簌簌掉下许多灰来。
大火并未烧的透彻,大堂里许多书架仍有一些斑驳漆色,不过可见上边的书在大火之前便被清空了。
她四下张望走着,从几个厅室走过,最后从北厅尽头已被发现的暗阁往楼上走去。
有雪花从狭窄的石梯上方飘落下来,地上有许多烧焦的纸片,越往上越多,其中有未被烧彻底的,夏昭衣俯身拾起,吹掉上边的雪和灰烬,提起指尖的小油球灯。
字体潇然,笔意似清风袭人,一派明窗逸处,洒然不羁。
一阵寒风吹拂而来,拂开她额前的碎发,她愣愣的看着纸片上的几个字,再抬起头,往石梯高处望去。
越来越多的雪花飘下,又有几张纸片被吹下来,她上去捡起,拾级而上,走出石梯后视线没有变的开阔,而是很狭窄的一道走廊。
毕竟暗阁,隐匿使然,她推开木门后进去,空间才豁然开朗。
这边的石梯起火情况不严重,大火是从另一边的门窗烧上来的,窗扇地板已成枯焦,拔步床剩一方轮廓,另一侧的案牍和书架,尚有一些东西留存。
地上满是飞扬的纸片灰烬,她甚至在里面找到了自己的字迹。
夏昭衣站起身,抬头望着四周,眉目不掩困惑。
没有道理,整个书院都空了,为什么会留下这么一间暗室?
假的?
如果真的是假的,那么是谁伪造的?
甚至连她以前写过的东西都能弄来,若是伪造,也太煞费苦心。
以及,留下这么一间暗室的目的,无外乎向世人或朝廷宣告,夏昭学还活着,那么,这个目的的目的,又是什么?
告诉世人,夏昭学活着,这句话能得到的最大好处……
夏昭衣的双眉轻轻皱起。
其实,也有可能是真的,这间暗室的确是二哥所藏身的,那么,为什么在现在这样的时刻要告诉世人?
天下初乱,必将群雄四起,逐鹿江山,难道,二哥也要争?
不,夏昭衣摇头,二哥不会。
哪怕夏家发生如此大的巨变,哪怕于二哥而言,天地翻覆,人间颠倒,二哥也不会去争这东西。
更何况,二哥不是自负自满的人,没有足够实力的事情,他不会去做,而若是能有争夺天下的实力,他早早就能替夏家平冤,根本轮不到她。
悬着小油球灯的指尖轻点,夏昭衣神色变得严肃。
也许二哥,出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