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珠打了盆水,没办法烧温,苏举人便就着凉水清了仪容。
用干布擦拭掉脸上水珠,苏举人看向碧珠:“阿梨可起来了?”
“阿梨昨夜就走了。”碧珠道。
“她走了?”苏举人一愣,“昨夜几时?”
“昨夜先生让我带她回屋睡,她进来站了一小阵就走了,我问她这就走啊,她说就来看看我住的怎么样。”
“那你没问她要去哪里,你也不拉住她?”苏举人不可思议的说道。
碧珠有些郁闷:“我问了,她说回后山。我便道这天这么黑了,桥也没了,你怎么回去。结果她说,走回去。而且先生,我也想拦的,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她那个模样,我觉得拦了也拦不住。”
她那个模样。
这句话让苏举人脑中想起了小女童的样子。
五官干净,眉眼清秀,脸上的乌紫和淤肿丝毫不影响她的明朗,笑起来似梨花扫雪,有股道不尽的轻灵洒脱之感。
而且苏举人很喜欢这个小丫头的眼睛,清澈自信,总含着笑意,像落了淡淡的湖光。
“奇也,怪也,”苏举人沉吟道,“不像个女童。”
“嗯?”碧珠偏了下头。
“然后,她便走了?”苏举人看回碧珠。
“对,就走了。”
苏举人点点头。
“等下我要给卞元丰上课,你现在去那桥头问问,她可回去了。”
“嗯。”
碧珠应道,转身离开。
苏举人看着盆里的井水,若有所思。
该是让人担心的事,别说女童,寻常十五六岁的少女都不敢在深夜独自穿过荒山吧。
反正那个卞元雪是绝对不敢的,她有愚勇,激她一下会去,但是走到一半得哭着躲在路边了。
不过阿梨,苏举人双眉轻拧,为什么会觉得她好像可以办到,莫名的,觉得好像可以不用担心她。
“奇也,怪也,”苏举人又道,“不过就是个女童。”
夏昭衣拄着一根树干,方才攀到山顶。
破旧的小布鞋绑了特制的草木为底,不紧不慢的踩上了湿漉漉的平坦泥地。
因着不是赶路,所以她并不心急,一路顾自沉思,偶尔赏赏山水,也算悠闲自在。
初阳若金,广云卷伏。
山顶蔓草如盖,视野开阔,清风阵阵拂来,带着不知名的野花香,入鼻沁心。
夏昭衣伸手遮在眉骨上,站在此处眺望,视线能放到至远。
还是喜欢这种临于绝顶,一览众山的感觉。
一番舒然感慨,收回目光时,她的视线落在远处一片石碑上。
墓地?
夏昭衣好奇的多望了几眼,拄着树干走去。
的确是一个墓地,规模不小,不止一座墓碑,看上面旧旧的落款,身份应都是以往的当家们。
坟前荒草摇摇,青苔遍布,落在地上的幡旗残损发霉,早被风雨磨得看不清图纹。
夏昭衣手里的树干挑了挑旗幡,抬头朝这些比她个子还高的墓碑看去。
这个马贼帮的年岁似乎比她想的还要久一些,直觉这里故事不少,但她向来不是爱看戏的性子,不愿深究。
倒是这些坟墓排布的方式,挺惹人兴趣的。
“池秦。”
夏昭衣手里的树干点在地上。
转眸望向另一边的坟墓,树干也移了过去,又在地上轻点。
“善轩。”
“孤鹤。”
“紫薇。”
……
夏昭衣点了数下,树干在地上的落点之处,似无形连成了一大片星云。
她抬头看向渐渐拢来乌云的天空,白日望不到星星,对应起来有些难,但是这个罗列,倒像是师父古籍里那一套神乎其神的灭神阵之一。
巧合?
故意?
以前夏昭衣不信鬼神,对这些神神叨叨的说法向来不置心上,但是她现在能活生生的站在这里,本身就是够玄乎的。
借着树干,夏昭衣在旁边的坟包上坐下,看着远空渐渐飘来的雨云。
如果是巧合,那这些人运气也太不济了。
如果是故意,不知道是哪位高手指点的,变着法的在玩他们。
当然,还是懒得太过深究,她现在得考虑离开这里后,这双脚能日行多远。
反正骑马是不太可能的,小胳膊小腿,被马骑还差不多。
第40章 天地更开
卞元丰没睡多久,小睡一会儿后,第一件事情就是起身上山。
小厮跟在他后面,累得气喘吁吁:“少爷,你等等我,别那么快!”
卞元丰抓紧路边的长草,借力又往上跨了大步,将距离再拉远了一些。
山风变大了,天边大片黑压压的乌云飘来。
小厮看了眼,叫道:“少爷,可能要下雨了!”
卞元丰头都没回,继续大步往前。
小厮痛苦的抱怨了下,提起一口气,重新追上去。
山上野杏成片,浅深红白相宜,风过花枝,争先簌簌。
他们上山的这一路杂草较高,偶有花瓣飘来,也只顾零星数片,踏不作花泥,于卞元丰而言着实少了太多趣味。
但比夜间赶路绝对多出许多韵彩,这是他未曾发觉过的美景。
他手里捏着纸笔,身上一袭青衫,大步开拓在前,终于拨开最刺手的几丛草木,见到了昨夜来时的云高丘远,天地更开。
“呼……”
卞元丰长长出了口气,精疲力尽。
“少爷,”小厮还远远追在后头,“少爷。”
“吵什么!”卞元丰这次得出些气力,回头喝道。
夏昭衣还坐在那边,听闻动静,转眸看去。
卞元丰沉了口气,又道:“你先慢慢上来,我去那边。”
“少爷!”小厮惊忙叫道,“你可别乱走。”
卞元丰已经大步离开了。
风越来越大,他的青衫被吹得翻飞,发髻在登山时已经乱掉,现在彻底垮了。
发带飘远,乌发垂落在肩头,而后被山风扬起,飞舞在后。
他的发质同卞夫人一样,厚且密,柔且顺,如此大风下,头发也没有狰狞缭乱。
他朝那边的源头走去,山顶许多小湖与河道,更远处还有一座高山,连绵向天边,那边应该有一个更大的蓄水湖。
夏昭衣收回视线,看回自己身前的山色。
她认出这个人了,第一夜那小少年,约莫就是那些仆妇和怜平口中的卞元丰。
顿了顿,她支着树干下来,往另一边走去,将自己藏在坟地更深处。
累了一夜,她得休息,而且方才听他在那边同人说话,不清楚到底还有多少人,暂时避开总是对的。
“少爷。”
小厮终于紧赶快赶,在河道旁边追上了卞元丰。
卞元丰坐在一块方石上,一条腿分开翘在更高的石头上边,抬眸看着远处的那些木栏杆和铁钉。
夜色下就觉得雄伟方长了,现在白天,更是直接同水路一起延向天边的山麓。
“我还以为这里就是源头呢。”卞元丰说道。
刚赶来的小厮有些懵:“啊?”
“我真的见过的,”卞元丰又道,“可是想不起来了。”
“要不少爷,我们回去问问苏先生。”小厮弱弱道。
“你觉得他会知道?即便知道了,会说?”
“呃……”
卞元丰冷哼,垂下头,直接拿笔沾了沾嘴中口水,摊开纸页准备作图,却发现手中纸张早就被沿路草木上的露珠给打的湿透,并鲜绿点点。
心疼啊。
他皱了下眉,从而越发暴躁:“你下去给我取一叠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