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芳城实行宵禁,街上几乎没有灯火。
离和彦府直线距离不过两百米的一处民宅里,夏昭学坐在桌前,手中是未读完的信,他高大的身躯有些僵硬,久久未动。
信是直接从黄门海送到这的,这处民宅,则是他四年前的布局。
这次送来的信很厚,他一封封读完,眼下所读得这一封,似乎终于要解开他多年的困惑。
黄门海多三教九流,他原先只想查清,是谁毁了妹妹的坟墓,他要杀了那个人。
但随着一点一点往下查,越查越多。
其中误打误撞,手下们接触到的拂光清和册,他发现妹妹的师父也在查。
他沿着千丝万缕继续深入,韩瑞迁、风清昂、风过桥、唐相思、卫行川等人名一个接一个出现。
后来风清昂死了,死在了韩瑞迁的墓里。
夏昭学想起去年,他将他查到的资料全部整理好,毫无保留,都分享给了老者。
其中一半以上,都与韩瑞迁有关。
且在整理的过程里,很多蛛丝马迹令他越看越觉得不寻常。
他隐隐有一种感觉,韩瑞迁便是风清昂,也是风过桥。
这三个名字,是同一个人。
为了印证这个猜测,这几个月,他安排手下捉了不少人,还杀了很多。大多数被杀者,都是死于严刑拷打。
其中一人是唐相思的手下,他被折磨得受不了,一口气将知道的全说了。
不仅这三人是同一个人,他还说,唐相思已经活了数百年。
如果是以前,这个人的话,夏昭学定会当作无稽之谈。
但这几年他所经手的种种,让即便再离奇的事摆在他跟前,他都不会觉得荒诞。
而当他接受了这种可能,那么随之而来的,那些一直萦绕在他心头的困惑,似乎也在拨开云雾——
如果韩瑞迁能转生,那么,其他死去的人呢?
那么,他的妹妹呢?!
夏昭学的脑中一片空白,转瞬,又似迸发出奇光异彩,混乱混沌,千树万树,流光波谲。
千万条思绪疯狂跳跃,那些深藏在他记忆里的小妹的音容笑貌一点点鲜活,然后是阿梨的笑,阿梨的言行。
两张完全不一样的少女面庞,最终重叠在一起,剩下那一双明亮眼眸,透着独一无二的狡黠。
夏昭学像是喘不过气,又激动到难以言表。
他的黑眸泛红,倏然,眼泪滚落了下来。
夏昭学双手支着额头,眸光落在跟前的信纸上,眼泪越流越凶,他唇角却扬起笑容。
好,好得很。
原来不是他一个人在躲躲藏藏。
他躲着夏家军。
妹妹躲着他。
他们平时行事清爽,痛快利索,但在这样的事情上,两个人一样的拧巴。
不愧是亲兄妹,不愧是亲兄妹!
老者,想必是知道真相的。
除了老者之外,还有谁知道呢?
沈冽那小子知道吗?
管他的……
夏昭学又哭又笑,抬手擦掉眼泪,既开心又难过,既心疼又辛酸。
不过,这是好事!
他的妹妹回来了,他可以倾尽一切去弥补妹妹!不管她要,或者不要!
敲门声忽然响起。
夏昭学一顿,黑眸微微睁大,欣喜看去。
敲门声没再继续。
这熟悉的节奏,他一听便知是谁。
这丫头,真让她追过来了。
夏昭学深呼吸一口气,调整好情绪,过去开门。
门吱呀一声打开,夏昭衣双手抄胸,靠着门框,一双眼眸含笑,幽幽看着他。
眼神好像在说,被我给逮住了吧。
夏昭学很收敛,努力压抑住所有情绪,一如既往地平淡:“你怎么也来明芳城了。”
“何止是我,”夏昭衣没好气道,“支离也来了。”
“支离?”
“他在楼下喝水,他太想我,所以来北元看我,正好我收到消息,说你只身跑来了,我索性便带着支离一块来。”
夏昭学故作不悦,沉声道:“小妹,你监视我?”
夏昭衣看了他一眼,心说就监视了,怎么了,你管我。
明面上笑笑:“我担心二哥嘛,你别生气。”
说是别生气,但这有恃无恐的神情,让夏昭学险些没忍住,差点扬起一抹笑意。
他之前一直不习惯和这个“妹妹”接触,他努力在改变,让自己去接纳这个妹妹,距离的确有被拉近,但他总是觉得两个人之间的隔阂依然很重。甚至有时候他都在想,他的一些言行,会不会让这个“妹妹”觉得尴尬和不自在,如今发现,全是他在多虑。
她哪有不自在,她潇洒得很,她从从容容,游刃有余。
“二哥打算怎么安排?”夏昭衣道,“对付陶岚,应该是你计划筹备了多年的吧。”
在今日没有读到这封信前,夏昭学或许会隐瞒,但现在,无需回避她。
夏昭学道:“小妹知道的,我在黄门海有所经营,那边的手下行事略歹毒,我想把陶岚交给他们。”
他的话音刚落,便见支离几步蹿上楼梯,见到夏昭学后开心道:“夏二哥!”
夏昭学扬唇一笑:“支离,好久不见。”
“是啊,好久不见!对了,我有一个打算,夏二哥,你听听看我的打算好不好?”
“什么打算?”
支离看了眼夏昭衣,笑嘻嘻道:“就是,我和小师姐在来明芳城的路上,听到了一些陶岚和她儿子的传闻,嘿嘿……”
这些话让夏昭学有些意外,目光看回夏昭衣:“小妹,你要对陶岚的儿子动手?”
如今的夏昭学不会介意对幼童下手,但是这个行为放在妹妹身上,他会惊讶。
支离道:“不不,我们才不欺负小屁孩呢,但是,这个小屁孩可以替我们欺负人!夏二哥,你就等着看好戏吧!”
夏昭学不知道他们两个有什么安排,对付陶岚,是他筹谋许久,且不可动摇,必须要亲力亲为的事,谁来了他都不会给面子。偏偏,来的这人是他的小妹。
夏昭学还能说什么,他只能道:“那……好吧,我等着看。”
夏昭衣这次过来,身边没有带任何兵马,只有他们师姐弟两个。
这一趟,她比哪一次出行都要快乐。
他们出发时骑的是普通的马,中途一直在换马,所走全是直线,遇到没有路的地形,就卖马,待翻过去后再买马。
途中进了两座城,规模不大,但直穿能省很多路。她过城门时不用再像以前那样,想着怎么把手下弄进城,或者她先进城,再约定好在哪个位置等候。
师姐弟二人利落爽快,一下就翻过去了。
唯一不好的是,因为一直在赶路,且体力好,他们中间停下休息的次数屈指可数,所以现在两人披星戴月到这,放松下来后,一沾枕头便呼呼大睡。
夏昭衣睡到隔日午后,支离睡到隔日傍晚。
由于夏昭学答应看他俩的“好戏”,放弃对陶岚的后续动作,于是陶岚被放鸽子。
陶岚等了整整一天。
明芳城保留了北元草地的游牧风情,又有着大量汉化的建筑世风,陶岚坐在完全仿汉制的茶楼上,目光一直紧盯着百步外的十字路口。
周围都是她密布下的人手和箭矢,不论出现的人是谁,不论这个人出现时,周围是否有其他路人,只要她下令射杀,那些箭矢就会成密雨,让这个路口血流成河。
但她始终没有看到任何可疑身影。
天色渐黄昏,城墙外的天空被晚霞烧成一片赤金,陶岚低头看着手里的茶盏,眼中浮现失望。
她不想承认,但她心底还存有那么一丝期盼。
期盼什么?
期盼那个早就死掉的男人,重新出现?
天方夜谭。
一个手下上茶楼,恭敬请示她下一步。
陶岚没有说话,久久保持着执盏姿态。
今天坐在这里,她想理清自己的情绪,结果理不清。
年少时,她总认为自己是个爱恨分明的飒爽姑娘,但现在,她发现爱恨是可以浑浊掺杂,混沌不清的。
她爱自己的孩子,也爱自己的丈夫,她不怀疑她对他们的爱。
可为什么,她自认早就已经放下了的年少情怀,在看到他的字迹时,会忽然复苏。
就像当年,她明明那么恨他,但发现被抓的人是夏昭衣,不是他,她心里在狂喜。
她甚至和她在这世上最恨的夏昭衣达成了默契共识,帮夏昭衣隐瞒女身,遮掩伪装。
陶岚不理解,她真的不懂。
为什么还会爱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