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着蜡烛上的火苗,画像被点燃,再被她放入茶杯,用盖子盖严。
屋内还留有纸张被烧毁的焦味。
“情根嘛,那也是根,”裴卉娆看着空气,缓缓道,“是根,就能拔,拔不出,那就烂死在里头好了。”
这痛,早在田梧拒绝帮她从孙自仪那救出朱晓慧时,她就知道自己尝定了。
这么多年,暗杀他的人不计其数,她帮他挡掉了那么多。
如今,她也成了来永安的刺客一名了。
此后五日,裴卉娆没有半点动静,原因很简单,这么多天的兴风作浪,他们损兵折将,死了超过七成的死士。
这五天,他们在等衡香的补充。
五天后,新一批死士到了,同时也收到了颜青临终于回京的消息。
去平原寺时,颜青临一切从简,轻车快马,随从七八。
现在离开,她兵马浩荡,出动了一整支营队,前呼后拥,舆车辉煌,声势浩大。
裴卉娆一身农妇打扮,皮肤黝黑,满脸痦子,藏在远处山头上,遥遥望着这支队伍。
“修身养性,修了那么多日,就修出了这副德行。”裴卉娆冷笑。
一旁一名死士道:“她如此,我们便不好下手了,待她进京后,她的守卫定更加森严。”
“不,”裴卉娆眼眸变深,眸中满含笑意,柔柔道,“颜青临的脾性,我再了解不过。她去平原寺并非只是与皇上斗气,更大的原因,她是怕自己受气失控。继续留在永安,日夜看宋致易与妃子们欢爱,她早晚要疯。”
“裴夫人,莫非你有主意了?”
“激她就行,不过,我得找阿梨姑娘帮忙。”
“帮忙什么?”
“撤兵,”裴卉娆意味深长道,“外患会让皇上着急,他着急,颜青临就能派上用场。外患暂时消失,皇上就又去左拥右抱了。”
男人嘛,都是如此。
就如田梧,她知道田梧爱她,她在田梧心里分量很重。
但压根不影响田梧再一个又一个美妾的往府里带……
情深?那是女人的羁绊,不是男人的。
天云积沉,遮住日头,军队消失在灰沉沉的长野尽头。
裴卉娆转过身来:“我们走吧。”
死士跟上她:“找阿梨姑娘,撤兵?”
“是啊,”裴卉娆笑笑,抬头望向无垠苍穹,“只有她能办到。”
自李乾亡,关宁行军和李氏铁骑彻底沦为了流兵,近几个月,他们几次入侵大平朝东北边域。巧的是,每次他们一行动,大平朝西北方向就也变得热闹——
要么是郑北的兵马不小心经过,来打个秋风。
要么是毕家军忽然掉头,来一次扫荡。
还有路过的夏家军,晏军,能珹军,北伐中路军,赤门军等……谁都可以过来“玩”。
他们皆不久战,打一下就跑,甚至还会绕回来再打第二下。
能让东北边的关宁行军、李氏铁骑和西北面的各家兵马像是约定好了一样,在同一时间对大平朝动手,这事能办成的,只有阿梨。
晏军的沈冽,郑北军的赵琙,都不是轻易给别人面子的人,偏偏阿梨,她能不客气地直接使唤他们的军队。
而关宁行军和李氏铁骑,他们心里绝对清楚,站在毕家军身侧,让毕家军给他们写信指挥他们何时动手的人是谁。
他们恨着阿梨也没办法,他们已成流军,无田无产,只能靠抢掠大平朝的军队为生,有阿梨给他们在大平朝的西北策应,他们求之不得。
所谓制衡,被阿梨玩透了。
但想要达到这种制衡,得握着完全的权力才行,这种权力,裴卉娆由衷想品尝,她也由衷羡慕,今年二十都未出头的少女阿梨,年纪轻轻就掌握着这样登峰造极的大权。
到山脚后,一个死士忽然快马跑来,勒停后,死士从马上下来,冲裴卉娆抱拳:“裴夫人!大平朝中书侍郎田梧携美妾瑶琴出城,在距离此处十里外的遥卿亭停下,摆琴烹茶,大赏湖光!根据我们查勘,只有他们二人和一干守卫,暗中并无埋伏!”
裴卉娆细眉轻皱,低低道:“在等我?”
死士顿了下,又道:“看那美妾,小腹隆起,似已有身孕。”
“哦,”裴卉娆笑笑,娇媚容貌苍白了几分,“本就不想去见他,这下,更不想去了。”
第1611章 带话
一个时辰后,裴卉娆站在遥卿亭的西南侧迎风坡,在渐残的夕照余光里,她唇瓣轻启,一声喟叹:“我真是个嘴硬,又不中用的女人啊。”
一旁的死士道:“裴夫人已经很厉害了。”
远处湖畔,亭阁水榭美如画卷,画中男女正在说话。
男子停下抚琴的姿态,一手托腮,侧头看着女子。
女子秋波流转,笑如美玉,启唇与男子说着什么。
裴卉娆忽然觉得心里很平静,沉沉注视着他们,问死士道:“你觉得他们是不是一对佳偶眷侣?”
死士看了看她,看回那对男女,点头:“是。”
“不是,”裴卉娆摇头,“看着像,但压根就不是。”
“裴夫人,你和这位田大人……”
“他到此就是为引我现身,我确实来了,也看到了他想让我看到的这样一幕。他在激我,想让我愤怒。”
说着,裴卉娆都笑了:“看着他们像是一对如花美眷,结果瑶琴只是他的工具。如若我真的如他所愿,被激怒,被气得失去理智。那么他和这位美妾,都可能因我出事。”
“所以,他们怎么可能会是一对佳偶眷侣呢?谁舍得让心爱之人受这份无妄之灾?更何况,瑶琴还怀孕了。”
“你真该死啊,田大人。”裴卉娆美眸微眯,看着亭中衣带迎风,风姿洒然的田梧。
这一刻,裴卉娆好像忽然不再为和他分离而难过遗憾了。
她曾经也是他手边的工具,且她是心甘情愿做他的工具。
但看到他这样对其他女人,裴卉娆觉得怒火中烧。
且这愤怒,让田梧当初拒绝救朱晓慧时的残酷冰冷,变得更加清晰浓烈。
他明知朱晓慧对她有多重要,只肖一句话的事,他却不肯。哪怕看在她多年为他出谋划策,挑灯夜伴,端汤奉茶捏肩捶背的份上呢?
现在,他不仅在利用瑶琴和瑶琴的孕身,他还在利用她裴卉娆对他的情。
裴卉娆眼底的失望消失了。
连失望都不再有,因为她真的看不上这个男人了。
裴卉娆转身离开:“我们走吧。”
亭中,瑶琴纤手轻抬,拾起凉了的茶盏,倒往旁边的瓷盅。
她再去提滤好的茶壶,要往盏中重新注水,田梧忽然道:“不必了。”
“大人?”瑶琴看着他。
“不必了。”田梧重复。
他皱起干净清秀的长眉,转头看向裴卉娆一路留着痕迹,试图引兵马过去的那片长野。
瑶琴也朝那处观望,所见山是山,水是水,草木在晚风里摇曳,被晚霞披了层黯淡锦绣,堪堪失色。
瑶琴点头:“也是,天色是不早了,大人,我们是要回城了。”
她这段时间一直在府里,管家为使她安心养胎,严禁府中丫鬟仆从告知她裴卉娆之事。
所以,瑶琴什么都不知道。
田梧低低道:“她离开的太仓促,只言片语未给我留下,她真不觉得遗憾吗?”
“大人,您说的,是裴卉娆吗?”
“嗯。”
“大人,”瑶琴的神色浮现几分不悦,“今日到此,莫非因为这处凉亭,是你和裴卉娆曾经来到过的?大人莫非是想她了,来怀旧了?”
田梧未语,也未看她,只摇了摇头。
“那就好,大人,并非是我善妒,曾经管她叫裴姐姐,现在却直呼她的姓名了。而是因为她所为,实在是陷大人于不忠不义之地。大人,您可不能心善再去恋旧,万不可再想她了。”
田梧吐了一口气,双肩都似垂了下去。
他推案起身:“回府吧。”
他此行确实没有设埋伏,设了埋伏,他确定裴卉娆不会出现。
但结果,没埋伏,她也不来了。
离开遥卿亭,马车朝京门而去。
距离城门还有五里时,一个衣着朴实的男子忽将马车拦下。
随行侍卫拔出剑来:“所拦何人?”
男子个头不高,形容削瘦,眼珠子很小,眼白偏多,看着凶相毕露。
男子道:“死士。”
田梧掀开车帘,叫住就要对他下手的侍卫们。
打量一番来人,田梧道:“是她让你来找我的?”
男子道:“裴夫人要我给田大人带几句话!”
“你说。”
“裴夫人说,大平朝时日无多,寿命将尽,她看在和田大人昔日的交情上,能想到一个法子,在大厦将倾时救大人一命!”
田梧皱眉。
男子道:“裴夫人说,永安如朱晓慧之女子尚有不计其数,赵大娘子,屈夫人,还有阿梨姑娘,都是极爱女子之人。如若田大人能够从现在开始,将这些受苦受难的女子一个个救出,安顿照顾,那在大平朝土崩瓦解之时,大人便是大平百官之中唯一全身而退之人。”
“朱晓慧……”田梧念着这个名字,语声凉薄自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