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这位落樨姑娘是怎么做到的?”谢玄览也想不通,问晋王。
晋王从往昔的追忆中回过神,语调微沉如流水:“落樨与她夫君的政敌有旧交。落樨嫁与她夫君之前,曾与这位政敌书信笔墨神交,互引为知己,政敌一直想招揽落樨,落樨得知她的身份后,不敢暴露自己的身份,所以主动断了联络。这回为给夫君筹运粮草,她重新拾起知己的身份,利用政敌对她的热切和无防备,取得政敌私印,拓取政敌的字迹,才伪造出这样一封以假乱真的书信,然后托她夫君的父亲,想办法将此信走馆驿送到了押粮官手中。”
听到这里,谢玄览的语气也沉了下去:“所以落樨暴露了身份,政敌一怒之下杀死了她?”
晋王缓缓点头:“大概如此。”
前世他只知道从萤死于贵主之手,回到云京后,疯了似的报复贵主,逼得她无路可走,只得退回许州封地暂避风头。
谢玄览亲自在半路截杀她,那时贵主也快疯了,双目赤红恨意犹然,不肯向他吐露半分内情,只冷笑着重复:“姜从萤该死!本宫不悔杀了她!”
他恨极,一刀斩落了贵主首级,却不知该向何处祭奠他的亡妻。
直到前些日子,天女渠清谈,从萤戴着幂篱出现在论战高坛上,晋王才知道“落樨山人”的存在,才想明白前世从萤到底如何诳得了贵主的印信。
……那时她左右为难,心里一定不好受吧?
见晋王神情沉郁,不似作假,谢玄览心里也莫名打了个突,对他讲述的这番故事产生了一些慎重和敬畏。
谢玄览沉吟后说道:“倘若这件事是预言,那么只要未雨绸缪,提前准备好粮草,就能避免阿萤——不,是落樨——避免她的悲剧。”
晋王讽刺他道:“没想到你还是个头痛医头,脚痛医脚的蠢货。”
他缓步走到被缚跪在地的谢玄览面前,居高临下睨着他:“我说了,这只是表面原因,导致落樨下场如此的真正原因,是她嫁错了人。”
谢玄览冷冷道:“你胡扯!”
晋王说:“就算没有粮草这一关,也会有别的劫数,只要她的夫君还身处在朝堂交锋的刀尖上,只要她还深爱她的夫君,那么一旦有风吹草动,她就会不惜一切地去飞蛾扑火,螳臂挡车。”
谢玄览脸色渐渐苍白,凝眸中涌上猩红。他的声音颤意隐隐:“我不信……事在人为,我不信没有一条生路!”
晋王面上似有同情:“我也曾与你一样不服气,以为避开偶然就能改变命运,但是,我替你试过了,最后发现一切努力皆是枉然。”
“一开始,我是真心撮合你们,劝你用心待她,盼她得偿所愿地嫁给你,又能少受些委屈。可是你给她带来了什么?春闱舞弊险些阖家陪葬,鬼哭嶂不顾生死要给你报信,浔陵围猎差点被英王府当绊脚石除掉……你害得她不敢明心向志,不愿弃暗投明,委屈在谢氏后宅和那虚伪的丛山学堂还不够,如今竟敢与你私定终身,要随你远赴西北……”
晋王的语气不疾不徐,恨意却渐渐浓烈,好似这些话在他心里翻来覆去许多遍,已经磨得如刀锋般锋利。
他攥起谢玄览的衣领,一字一字质问他的同时,仿佛也在质问曾经的自己:
“谢玄览,你凭什么?”
谢玄览有好一会儿没说话,像一具空荡荡的躯壳,目现迷茫地盯着晋王。
方才晋王所说的每个字,都在他耳边炸响,震得他心神俱惊,耳鸣魂颤不止。
他盯着晋王,盯着他如画皮一般的病白脸色,盯着他透着若有似无熟悉感的诡异双瞳,缓缓,缓缓拧紧了眉心。
“你真的是晋王吗?”
谢玄览回想起晋王从棺材里爬出来的那一幕,忽然一股森森冷意沿着他后脊爬上来,他紧盯着晋王问道:“你到底是谁?你和阿萤,或者说你和我,究竟是什么关系?”
晋王微勾起嘴角:“你不会想知道我是谁的。”
他攥着谢玄览衣领的手慢慢收紧,骨节渐渐泛起青白,隐约咯吱作响,恨不能掐死他一般,迫使他抬起头来仰视着自己。
语调轻缓而清晰地说道:
“你只需明白,这世上没有人比我更懂你想要什么,该做什么,包括你自己。你心中真正所求,我会为你铺陈道路,你从前行差踏错,我会替你纠正补偿,而你……只需早悟兰因,悔过前尘,就此放过她罢。”
第92章 偷跑
谢玄览披枷戴锁,被侍卫押着往外走,从萤自书阁奔出来,拦在他面前。
“三郎,你这是要到哪里去?”
谢玄览望着她,从萤从未在他脸上见过如此伤怀的神色。
只一会儿不见,好似大病一场,面色雪白近乎透明,唯余一双墨色浓深的眼瞳,不复昨夜粹玉光彩,隐隐泛着猩红,意气尽消,欲言又止。
他说:“兵部和刑部勘合送来了,我这就要启程去西北。”
“现在?”从萤吃了一惊,“可是婆母那边……”
谢玄览轻轻摇头。
从萤按下心里乱纷纷的思绪:“那你等我片刻,我这就去收拾东西,很快就好。”
谢玄览却说:“不,你不必收拾。”
从萤怔愣,心中升起一种不祥的预感。
谢玄览身后,晋王缓步行来,停在三步开外,朝她伸出一只手,修长的指节在阳光下泛着玉色般的冷白,声音亦是泠泠温和:“阿萤,到我这儿来。”
从萤紧紧攥着谢玄览的袖子,声音止不住轻颤:“不收拾也好,没什么要带的,一切等到了西北再置办……走,咱们现在就走。”
晋王说:“阿萤,你不能跟去西北。”
从萤仿佛被刺了一下,蓦然扬高了声音:“我是他的妻子,为什么不能与他同行?!”
她眼眶泛红,隐隐有泪雾,满是警惕与委屈地望着晋王,像一只浑身竖起尖
刺的刺猬。
晋王不喜欢她挡在谢玄览身前的样子。
如螳臂挡车,张开最柔软的怀抱,等着别人去伤害她。
他面上神情霎时变得阴沉,微一抬手,两侧侍卫齐吼一声,手按腰际佩剑上前,蓄势待发。
从萤见此,态度立刻变软,泪珠从眼眶中滚出来,恳求他道:“晋王殿下,从前因我把持不定,有负殿下厚待,伤了殿下的心,此皆从萤之错,但我昨日已与三郎成婚,求殿下看在往昔交情上,放我与夫君同去……求殿下应允……”
谢玄览说:“阿萤,不要为了我求他。”
晋王叫人解了谢玄览的枷锁和缚绳,神色冷淡道:“给你们一炷香的时间,话个别罢。”
谢玄览带着从萤走到流杯亭中说话。
晋王远远看着他们二人,见谢玄览低首絮语,而从萤只一味摇头落泪。
两人似乎在争执什么,谢玄览想抬手为从萤拭泪,却被她一掌拍开,谢玄览怔了怔,默然转身要走,从萤却又追上去,自身后紧紧抱住他。
谢玄览转身吻她,晋王低下了眼。
侍卫们自是不敢多听多看,他的亲信陈章今日也只当自己是个聋哑瞎,不敢对晋王从病榻上暴起后第一件事是强夺人妻发表任何意见。
无人见晋王眼中深深的寂然,冷笑到嘴边,化作无声的叹息。
他也是有心的,只是他的心已被那人的眼泪噬得千疮百孔。她有那么多的泪,却没有一滴是为他而落。
她不会像昨夜纵容谢玄览一样柔情怜他。
她心里怨他、怕他、恨他。
……
有人觉得这一刻钟短如一瞬,有人却觉得难捱如长年。终于,最后一截香灰落进铜炉里,晋王抬手,侍卫重新将枷锁戴在谢玄览身上。
从萤似是已知此事无可转圜,背身转向墙角的一棵木樨,默默落泪,再无言语。
送谢玄览出城的路上,晋王邀他马车上同行。
晋王问谢玄览:“难得你能劝得动她,你同她说什么了?”
谢玄览目光沉沉凝着他:“我同阿萤说,今日暂别,我与她仍是夫妻,倘若云京有人欺负她,只要我一息尚存,也会杀回来给她作主。”
晋王轻轻一哂,提笔在纸上写下了几个名字。
汪楚平、徐得正……
他对谢玄览说:“这些名字你记在心里,不要留痕,到了西北以后,找机会杀了他们。”
然后就着灯芯燃了,另取一张,又写了几个人:“生死关头可用。”
谢玄览端详着晋王:“殿下到底是何方神圣,是因死过一回开了天眼,能预知未来事,还是方外神仙托身成人,要来化危解难?”
当然还有一种可能,那就是他根本是个故弄玄虚的骗子。
对于从不信神佛的谢玄览而言,这二者已是他能想象的极限。
晋王取出一个木匣推到谢玄览面前,打开,里面装着半面古旧铜镜,背书“照”“宝”二字,正是太霄道人曾赠与的宝物。
晋王说:“物归原主,能知晓多少全看你的造化,其实不知道更好,于你于我,都少去许多烦恼。”
*
从萤生病了。
她在流杯亭中直站到入夜,后来下起雨,风露侵透了她的肌骨,一直冷到心底里,她就病了。
晋王派人看守集素苑,请来张医正,送了药材,通通被从萤拒之门外。她出不去,身边只有紫苏,昏昏沉沉时隐约听见过喧嚷,醒后问紫苏,紫苏说:“是谢夫人来过。”
谢夫人想带她走,奈何拗不过晋王。
从萤卧在枕上叹息道:“三郎离开后,谢氏如断一臂,只怕以后……”
话未说完,她又偏头睡着了,不知过了多久,在一阵清苦的药香中苏醒。
眼前是新婚夜的鸳鸯枕,早秋凉风拂开喜帐,望见案头龙凤喜烛尚在,瓶中插着鲜艳棠果,围屏上仍贴着她和谢玄览一同剪出的双喜字剪纸。
屏面上,朦胧映出一个颀长玉立的身影。
从萤怔然出声:“三郎……”
那人闻声转来,却是晋王,从萤目中期许的光彩沉潜黯然,不知该说什么,闭上眼睛转向床内侧。
他走近了,药气也渐浓郁,耳边听见汤匙搅动碰撞的声音。
泠泠的,同他的声音一样温和:“我知你不想见我,可你生病却捱着不肯喝药,那就不得不见我。来,把药喝了再睡,否则紫苏徒劳辛苦这两个时辰。”
他太懂得如何拿捏她,从萤心里不是滋味,蹙眉将眼睛闭得更紧。
听见晋王说:“你昏睡这两天,谢三已到宣州,送了信给你。”
从萤心中微动,睁开眼,见晋王右手端着瓷碗,左手捏着信封,眉眼含着淡淡的笑,却先将药碗递到她面前。
“先喝药,这药清苦,我就不动手喂你,免得你更恶心了。”
从萤端过药碗饮尽,目光落在他左手的信上,晋王却得寸进尺:“喝完药,再下来吃点东西。”
从萤披衣下床,简单洗漱,走出碧纱橱,在摆了清粥盐齑的团桌边坐下。饭菜都温得刚刚好,从萤确实也饿了,却不愿叫晋王看出来,所以用筷子搛着粥中的米,一粒一粒吃。
见她如此不情愿,晋王叹息着拆开信:“我读一句,你用一勺,行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