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露微说:“公主殿下吩咐,今日有贵客临访,叫我等早做准备,二位贵客里面请。”
从萤惊讶地望向晋王,晋王解释道:“见你这几日心情不好,带你来散散心。”
几个孩子缠住从萤往里走,薛露微给她介绍眼前的景致,刻着女学学训的棂星门、供学生洗砚的善墨池,还有善墨池后一排二层高的小楼,青砖灰瓦,素雅沉静,随风吹来温柔琅琅的读书声。
阿禾说:“我每天早晨都要来这儿背书,但是今天夫子给我放假。”
卫音儿含笑指向小楼拐角阑干处:“那便是阿禾每日罚站的地方。”
阿禾红着脸去捂卫音儿的嘴,辩解道:“并没有每天!”
薛露微含笑帮她挽尊道:“阿禾的骑射和相扑都是太仪头筹,来授课的将军都夸她天分极高,又吃苦肯练。公主说了,经论和诗词叫她随意学学便好,偏偏阿禾要与音儿去同一个学舍,这位夫子是出了名的严苛,绝不肯对阿禾松懈一分,一定要她背过了才肯放人。”
从萤忍俊不禁地摸了摸阿禾的头:“我们阿禾真是辛苦,瞧瞧,个子又长高了。”
薛露微邀请她:“走,咱们近前去看看。”
二人往学楼走,晋王抬手示意阿禾与音儿止步,不要上前打搅。也许是不愿打搅姑娘们读书的缘故,从萤没有走进楼中,只沿着窗外的风雨廊慢悠悠踱步,她的脸上浮现一种宁静的笑,连她自己也没察觉,只在梨涡处隐现。
忽然,她的脚步顿了顿,侧首细听屋里诵读的内容,有些不太确信:“这是……”
“落樨山人之前为清论作的文章。”
薛露微解释说:“公主准备年底再举办一次清谈,除了国子监,还会邀请世家学堂里的学生来参加,所以叫大家提前准备,阿萤,你若是能来参加就好了。”
从萤心中微微一动,但是并没有说什么。
逛完了几处学舍,薛露微请他们二位到小院中饮茶。
这座小院位于学舍小楼后面,与小楼隔一片紫竹林,既方便又幽静。小楼修得很整洁,有假山石水、花草繁茂,乍一瞧与集素苑布局很像。从萤很喜欢这里,吹着徐徐清风十分惬意,问薛露微:“这是你在太仪的歇脚处吗?”
薛露微摇头道:“这座小院还没有主人。”
从萤不解:“可我瞧着花木整齐,桌几无尘,并没有荒废的迹象。”
薛露微说:“国子监有祭酒,我们太仪女学却还缺一位掌仪,公主叫我总揽太仪事务,只是暂代掌仪,凭我的学识尚不足以服众,这是太仪建造之处就为掌仪准备的住处,不归我所有。”
从萤了然地点点头,垂目继续饮茶。
一行人在太仪里用过午饭,又游览了一个多时辰,直至半下午。
从萤心里虽意犹未尽,却担心晋王的身体吃不消,主动提出要离开。薛露微送二人出了仪门,眼见着晋王先登车,然后朝从萤伸出了一只手,邀她同乘。
从萤站在车边说了句什么,指向另一个方向,晋王却含笑不言,依然伸手等着她。
两人僵持了一会儿,到底是从萤叹了口气,提裙登上马车,落下了卷帘。
马车驶离太仪女学,慢悠悠在街上晃着,仿佛漫无目的。
从萤见晋王阖目倚在厢壁上,指节有一搭没一搭捏着鼻梁处的穴位,好似有些头疼的疲惫。她目不转睛看了一会儿,直到
见他嘴边笑意越来越明显,方自觉失礼,移开了目光。
晋王抬起眼皮道:“今日玩儿的尽兴吗?”
从萤说:“能见到阿禾,我很高兴。”
晋王:“你知道我问的不是这个,坐过来些。”
见她不动,晋王只好移驾坐过去,握着她的手腕,顺势靠在她颈间。
他的手冰凉,额头却微微发烫,从萤紧张地绷紧了身体,听见颈边传来低缓的笑意:“谢三又不在这儿,你紧张什么?别动……乖乖让我靠一会儿。”
从萤心中微沉:“殿下是不是病了?”
“十日九病,余一日昏睡,日常如此,不必惊讶。”晋王说:“我病了,要听真话,别与我兜圈子。”
从萤掏出袖间的手帕,轻轻帮他擦了擦额头的冷汗。听见晋王问:“比之丛山学堂,你觉得太仪女学如何?”
从萤说:“很好。”
“我也觉得很好,很适合你,还有那间小院,我看你也喜欢,等谢三离开云京,你就搬进去住吧。”
这话从萤没有接。
晋王慢慢睁开眼,露出一双漆如点墨的瞳孔,目光凝视着她,说道:“我知你并非不情愿,可是心里还有什么顾忌?公主那边倒不用你担心,她早盼着你去,只是中间隔着谢氏,不方便亲自出面请你。”
从萤长睫轻轻垂落:“殿下这是要带我去哪儿?”
晋王说:“回晋王府,长公主备了宴要请你。”
从萤说:“可是谢夫人还在等我的消息。”
晋王要说什么,突然胸腔中一阵血气翻涌,他夺过从萤手里的帕子掩唇骤咳,这回从萤看见了,鲜红的血迹在素白帕子上晕染开,仿佛吮吸他的生气而绽开的一簇血莲。
“殿下!”
她顿时吓得脸色都白了,四处翻找有没有药物,晋王慢慢抓住她的手,轻声道:“没事……死不了,帮我倒杯水。”
从萤颤抖着将水喂到晋王嘴边,他漱了口吐到一边,然后一饮而尽。
从萤紧张地问他:“要不要派人先去传太医,咱们回晋王府?”
晋王笑了:“不是着急回去吗,难道我在你心里还比谢夫人重要些?”
从萤说:“如果这样能让殿下好受一些,我愿意遂殿下的意。”
晋王叹息道:“罢了,还是遂你的意,送你回集素苑吧……别让谢夫人久等。”
马车改了方向,往集素苑的方向走,晋王靠在她颈间不言语,从萤任他握着手腕,感受着他比常人凝滞缓慢的脉搏,心中一时凄惶,一时怜惜,涨满了酸涩难言的情绪。
就在她以为他已经睡着时,却听他问:“谢三离开后,你有什么打算?”
从萤说:“我想向季掌柜学着经商。”
前几天季裁冰跟她说,有往西北拓宽生意的打算,那时从萤就起了念头。
晋王听她这样说,却冷笑了一声:“经商……你觉得这样能帮上他,让他在西北好过一些,是吗?”
从萤没有否认。
晋王说:“商贾里的下九流比官场上的小人还恶心,他们不必顾忌官秩名声,想要便夺,无所不用其极,你不是季裁冰,没有她那样的八面玲珑,也咽不下她能咽的委屈。”
类似的话,季裁冰也提醒过她。
“阿萤,你并非没有更好的选择,太仪女学已为你虚席而待,你何必要浪费自己的才华,谢三他到底给你下了什么迷魂药!”
他才刚刚平复心情,又因一时气急骤咳起来,几乎虚弱地要撑不住。
从萤吓得连声说道:“殿下不要动气,我只是随口一说,并未拿定主意,快喝口水……”
晋王气得将脸转过了一边,从萤讪讪放下茶杯。
二人之间沉默片刻,从萤怕他气坏了,委婉劝他道:“我的事大都是自寻烦恼,不值得殿下生气,殿下还是保重自己要紧,无论我之后去哪里,都是真心盼着殿下康健。”
晋王说:“没有无论,你老实在云京待着,哪儿都不许去。谢三不在你身边,我会照顾你,你想去找他,等我死了再说。”
“殿下……”
“怎么,盼着我现在死?”
从萤连连否认:“不敢不敢,是劝您用杯水。”
晋王这才接过茶杯饮尽。
马车外的景致逐渐熟悉,还有两条巷子就到集素苑了。他们在路上耽搁许久,此时太阳已渐西沉,天色一寸一寸暗下去。从萤放下窗边卷帘,回头望向晋王:“殿下,就送到这儿吧。”
从萤跳下马车,没走几步,听见身后响动,竟然是晋王也走了下来。
她连忙又转回去:“殿下还有别的事吗?”
“想了想,还是得嘱托你一句。”
晋王踱步走向她,握住了她的手:“距离八月十五还有一段日子,这段时间我不来打扰你们,但我与你说的话,盼着你能三思。”
从萤低低应道:“我知道了。”
她要走,晋王却没有松开她的意思,反而与她越来越近,屈指抬起她的下颌。
天色渐暗,他的目光幽深得一望无尽,虚弱与平静的外表下,似乎翻滚着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欲念。
他试探着低头,从萤霎时浑身绷紧,要后退却又被他锁住。
“不过八月十五,还有十七天呢……说不好是谢三先走,还是我先死。”
晋王低哑的声线里带了一点恳求意味:“就一下,行吗?万一……我也不想留下遗憾。”
每个字都精准地敲在从萤心里最柔软的地方。
她睫毛倏忽颤了颤,没有言语,阻在他胳膊上的手却渐渐松弛了力道。
唇边印下轻浅的一抹凉,他的气息很淡,像冬天第一场薄雪下的竹叶的感觉,生气薄弱却依然温润,拂面而过,又来来回回地飘摇着,颤落满怀冰雪。
“阿萤……我等这一天太久了。”
他的话仿佛安抚,仿佛哀求,缓慢却无法阻挡地撬动着她的心防。
在这样的感觉下,从萤慢慢闭上了眼睛。
说是一下,却在她的默许下得寸进尺。唇上轻浅凉润的触感渐渐变得灼热,力道渐重,松竹般清冷的气息里夹杂着若有若无的腥甜血锈,带来某种难以言喻的、藏着极深渴求与欲念的战栗。
他掌心缚着她后颈,舌间抵开她齿关,极深地探入,流连忘返地索求。
像一个久旱逢甘露的孤客,像苦苦寻觅一线生机的恶鬼。
从萤受惊了一瞬,想要推开他,但他的眼泪落在她脸上,沁入她舌间,变成一种蛊惑人心的力量,她感受到一些懵懂模糊却令她震颤的情感,忍不住对其回应,想要推阻的手缓缓揽住他颈间,试探着回应他、安抚他。
仅此一次……从萤心里想,她实在是太软弱、太摇摆、太轻浮,但是……仅此一次就好。
可是唇齿缠绵,欲望滚烫,却令人动情地想要索取更多。从萤有一种错觉,似乎这不是他们第一次亲吻,晋王对她的呼吸和感觉有种不言而喻的熟稔。她对此感到些许迷茫,慢慢睁开了眼睛,尚未想明白这种感觉的缘由,却因一瞥而陡然惊出了一声冷汗。
她惊叫一声推开了晋王,目光定定望着巷子的另一端。
此时黄昏将尽,月亮未现,正是光线最昏暗的时候,远远的,只能看清一个朦胧的轮廓。
颀长,冷寂,不知看了他们多久。
从萤只觉得整颗心被高高悬起又狠狠摔下,声音几乎颤不成息:“三郎……”
第86章 分手
炎炎夏日难得一点凉风,从巷首吹到巷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