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王从梦里醒来,仍十分恍惚,依稀觉得梦中愁雨氤氲出来,连骨缝里也泛起湿潮。
他恍惚唤了一声“阿萤”,有人握住了他的手。
是为他把脉的张医正。
张医正说:“殿下本就根底弱,多思多虑更伤本,方才殿下的
脉跳如豆,是痛惊之兆,可是梦里魇住了?”
晋王望着帐顶,心绪五味难平。
是啊,从前事,已经是梦里事了。
那时他错以为,答应与阿萤的婚事只为守约,他也是被勉强的人。他以为对她的一切不同都起于怜悯,如今梦里旁观,方知是自欺欺人。
他虽只见了她两次,然而情愫蔓延却如秋雨侵夜,无声无息,无穷无尽。
恁时相见已留心,何况到如今。
*
晋王在榻上休养了三天,堪堪能下地走动,他勉力在后苑走了一圈,发觉有许多双眼睛在暗中打量他。
这座四处漏风的晋王府,仿佛高高垒起的戏台,一举一动都逃不过旁人眼,王府里不知多少婢仆,吃的是百家饭。
他在冷冽的秋风里站了许久,吩咐王府管家杜长史将府中婢仆的名册和卖身契等取来。杜长史连忙禀报长公主,长公主忧心忡忡寻过来。
长公主问:“莫非是哪个奴才怠慢了你?你只管与我说就是,何必费心费力。”
晋王的目光落在她身后几名女官身上,打量片刻,心里对她的驭人能力有了数。
他说:“我想选几个人做近侍。”
长公主道:“你想要什么样的,我去找陛下要。”
晋王轻轻摇头:“不必兴师动众,就在府里选。”
他用了两天时间,将王府七百多名婢仆的名录与卖身契过目一遍,又对比着从前进出府门的登记造册、支取物事的账本,提笔在纸上写下了五十多个名字。
这些人,都有可能是旁人安插在王府的眼线。
他让管家长史去给这些人传话:“晋王殿下要在你们之中选近侍,考校你们的心性和耐力,若有人想参选,就着单衣站在庭院里,头顶三十斤重的铁板,不吃不喝,谁站的时间久,谁就有机会。”
听说能到晋王身边侍奉,五十多人皆跃跃欲试,不到一刻钟的时间就按吩咐站好,皆是势在必得的气势。
晋王坐在小阁楼上饮茶读书,不时向下望一眼,到日暮时分,起了凉风,已经有人开始悄悄换脚松劲儿。
他什么也没说,起身离去。
第二天清晨,长史来向他禀报:“昨天半夜有七个人冻晕了,灌了药后醒来,正在堂下歇着。”
晋王问:“他们可还想继续站?”
“有三个人想,有四个人不想了。”
晋王说:“叫想站的人继续站,不想站的人回去。”
接着又是一整天的水米未进,有人不小心松了胳膊,被铁板砸伤,长史命人抬了下去。
开始有人小声抱怨:“这样干站着能瞧出个啥,是能跑能跳,还是能抗能打?又不是抢着当三品大官,平白遭这样的罪,划不来。”
晋王听见这话,叫来长史:“去问问他们,若有人想放弃,现在就能领十两银子回归原位。”
长史领命而去,约半个时辰后回来复命:“回殿下,仍有二十个人不肯走。”
晋王说:“那就继续站。”
长史犹豫道:“再站一夜,恐怕要出人命。”
晋王淡淡道:“他们都不怕,你怕什么。”
于是又生生熬过一夜,二十个人里熬走了五个,剩下十五人冻得面唇僵紫,两眼发直,瞧着随时都能厥死过去。
晋王用过早茶后终于召见了他们,对他们说:“你们这样的心性,留在本王一个闲人身边,实在浪费,不如荐你们去虎贲卫,护佑天子,立功成名。”
没有人应声。
晋王又说:“或者赠尔等十金,奉还卖身契,随你们各奔前程。”
依然没有人应声,晋王垂目笑了。
“既然如此。”
晋王屈指轻敲在宽椅扶手上,幽沉的目光将他们每个人都扫过,淡声道:“各鞭三十,扔出府去。”
“晋王殿下!”
“殿下,我们做错了什么?”
十五个人面面相觑,或不服或愤懑,满面疑惑地望着坐在上位的晋王。
晋王心道,果然从前的萧成无力政事,连各家塞进王府的眼线都这般没脑子。不为名不为利,还要吃尽苦头做他的近侍,这样强的意图,生怕旁人不知道他们另有所谋。
晋王轻笑道:“各自回去告诉你们主子,以后的晋王府不是从前的晋王府,叫他们派些有脑子的人来。”
此言一出,有人哑了声,有人仍狡辩不认,晋王望了长史一眼,长史回过神,连忙唤府卫将这十五人都拖下去。
眼前终于清净,晋王端起茶盏抿了一口。
若搁在前世谢府,凡有嫌疑的这五十人都会被他杖毙。前世阿萤落得那样凄凉的下场,毕竟也与府中吃里扒外的奴才脱不了干系。
只是今时不同往日,一切尚未开始,他不想造太重的杀孽。
长史处理罢这些人,大冷天里抹着汗回来复命,却见晋王殿下披一身月白色轻袍坐在风口,悠游自在地朝他招招手。
长史走过去,接住他老人家丢下的又一页名录。
“明天过晌,本王要见这些人。”
*
许是晋王府的动静吸引了贵主的注意,她一时无暇再与姜家为难,让从萤过了几天清净日子。
从萤前往姜老御史的书阁,将他生前的手稿一一整理,在书架夹层里发现了另一本《谏垣集》,无论内容笔迹,都与谢玄览拿与她看的那本一样。
还有不知何人塞在案头的夹页,上面记载着那首刻薄的童谣。
若是虎贲卫围府那日,这两样东西同时从书阁里搜出,只怕姜家脱不了诽君谤主的罪名,届时陷于绝境之地,恐怕只有倚求谢氏这一条路可走。
幸好。
从萤将这些见不得人的手稿扔进铜火盆里点燃,小妹阿禾缩在盆边烤火,失神喃喃道:“姐姐,我想吃烤栗子……”
听见这游丝般的声音,从萤心头一紧,连忙察看她的神色:“阿禾,你觉得难受么?”
小妹“嗯”了一声,捂着额头伤疤所在的地方,小声喊疼。
她这旧伤偶尔会引发头疼,只有城外青芦山玄都观的绛霞冠主能暂行缓解,玄都观里有棵栗子树,阿禾每次头疼时,都会想起烤栗子的香气,误以为是吃了烤栗子病才会好。
时值薄暮,隐约传来城门落锁的铜钟声。
从萤让阿禾躺在自己腿上,净手后帮她揉按脸侧的穴位,同她商量:“咱们明日一早就去找绛霞冠主,吃烤栗子,好不好?”
阿禾没什么精神地点点头,缩在她怀里闭上眼睛。
从萤抚着阿禾的鬓角叹息,难免又惆怅以后的日子。
长房冷漠算计,母亲只回护幼弟,以后倘若她嫁了人,谁又能看顾阿禾呢?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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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侠客
翌日一早,从萤打点好马车,准备带阿禾出城去玄都观。
将出门时遇见母亲赵夫人,她牵着幼弟,幼弟怀里抱着刚从货郎处买来的新式样磨喝乐,还有一面声音清脆的鹿皮小鼓。
阿禾为那鼓声吸引,挑帘往外看,赵夫人见是她俩,站住了脚步。
“怎的又要出门?”赵夫人问。
从萤说:“阿禾昨夜头疼,我带她去寻绛霞冠主瞧瞧。”
赵夫人见马车里还堆了些别的东西,不由得叹气道:“朝廷停了你祖父的俸,长房又在筹钱要给大郎买官,府里的银子只进不出,你从前送的香火钱不少了,往后该谨慎些。”
从萤长睫轻垂,半晌没说话。
其实并没有什么值钱东西,一箱她亲手誊抄的启蒙书册,要送给观中的小女冠们,还有旧衣洗净后改成的冬袄,堆着也是遭虫蠹蚁噬。
想来不及一面鹿皮小鼓值钱。
但从萤没有与母亲争辩,只温声答应:“以后不会了。”
赵夫人说:“早去早回,叫车夫小心驾车。”
从萤又应了声知道,这才催马车离府奔往城门。
山路上岚光正盛,阿禾见从萤蹙眉不顾,小心问她:“是不是娘说的不对,你生气了?”
从萤回神,释然地笑了笑,说:“我只是在想,该怎么做一面鹿皮小鼓。”
阿禾闻言睁亮了眼睛。
方才她就喜欢弟弟手里的鼓,只是不敢说,怕母亲生气,姐姐为难。
“我们去问绛霞姑姑,”阿禾晃
着从萤的袖子,“她会做烤栗子,一定也会做鹿皮小鼓!”
从萤与绛霞冠主在许州时相识。
姜老御史被贬往许州后,从萤的父亲姜家二爷辞官前往侍奉,后因心中积郁,病逝在许州。
母亲伤心之余,只能顾及新出生的幼弟,未提防竟把小妹弄丢了。
母亲不敢舍下幼弟去找人,聘来的家仆们忙着各奔前途,更难尽心,从萤只好自己出门去寻。
十岁的半大姑娘已能瞧出招眼的姿色,从萤为此特意将脸上抹得黄一块黑一块,又烧坏了头发,换上家仆的旧衣服,沿着小妹被掳走的窄巷开始往外找。
她打听得一个多时辰前,赌棍侯三曾在此逗留,思索片刻,毅然往黑赌坊的方向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