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专己是庸,顾人为慧,”绛霞冠主轻叹道,“可是阿萤,慧极必伤啊。”
晨风送来
山间的杳杳清钟,“慧极必伤”这四个字,随钟声轻轻入耳,却重重落在从萤心上。绛霞冠主离去后,她站在花阴里念着这句话,仿佛悟彻了长久以来的迷惘。
冠主说她,总是会因顾及旁人,而选择一条与己心相悖的路。
可是事到临了,她所顾之人,也同她一样不痛快。
难道是她错了,她一开始就该决心只见自己吗?
正此时,见凌霄花旁的月洞门里缓步走出一人,花影在他玄色肩袖上慢慢游移,留下一片被花露侵湿的冷香,他的脸色被花影映得愈发冷白,像名贵的玉版宣,经神鬼之手画上幽寂的眉眼。
不知他在隔墙听了多久,竟一丝声响也没有。
从萤收敛心绪,向他见礼:“不知晋王殿下在此,打搅了。”
晋王毫不掩饰方才听人说话的行径,定定望着她:“方才绛霞冠主的意思是,你行事太过顾及旁人,所以总是自伤。”
从萤睫毛轻轻一颤,落了下去,声音平静地否认道:“我与冠主无心闲聊,本没有什么深意,殿下不要多想。”
“无心闲聊吗……”晋王轻笑了一声,“我倒觉得绛霞冠主旁观者清,比我和谢三看你看得更清楚,曾经许多事情,经她一点拨,我如今才想明白。”
一些长久藏在心里的疑虑,渐渐凝丝成线。
从萤不解他的话。说谢三倒也罢,但她自觉与晋王相识日浅,本就谈不上了解,何来“如今”。
晋王又问她:“方才听你说后悔,可是后悔与谢三定终身?”
从萤闻言悚然而惊:“怎么会?”
晋王缓缓走近她:“可是阿萤,你同他在一起这些日子,不似我预想中过得开心。”
从萤说:“世上之事总有十之八九不如意,比起天灾人祸、性命之忧,我如今已算是过得很好。”
晋王斟酌着“算是”这个词,语气几乎是肯定:“所以,你其实过得不好。”
从萤不知他反复问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又作着什么打算,心里无来由觉得慌乱,蹙眉否认道:“并非如此,何况令我烦忧的,多是我自家的事情,与三郎无关。”
晋王闻言便笑了:“与谁无关,都不会与他无关。”
这话听起来十分古怪,仿佛他比旁人更有立场责怪谢玄览。
从萤想不通他是以何种心情在说这句话,她心中疑惑,悄悄抬眼,正与晋王凝望的目光相撞。
他的目光像质问、像怀疑,瞳色太深太重,像望不见曙光的夜,藏着许多未曝在光里示人的情绪。
从萤只与他对视了一眼,忽感无端心悸,仿佛针芒刺在她心上,挑起丝丝缕缕、说不清道不明的细细的酥流。她不喜欢这种难以克制的感觉,旋即垂下眼,语气温和却坚定地又说了一遍:“我如今烦忧之事,与三郎无关……我也从未后悔与他定终身。”
说罢后退一步,向晋王深深一揖:“多谢殿下挂怀,民女先告退了。”
她迅速抽身离去,步履匆匆,顶着晋王的视线,仿佛是落荒而逃。
与晋王说话的这会儿工夫,阿禾竟然醒了,谢玄览在陪着她,两人不知在玩什么,隔着一道院墙就听见阿禾明快的笑声。
正如绛霞冠主所说,她的烦恼看似惊天震地,实则睡一觉便全抛了。
“阿姐!”阿禾远远朝她招手,怀里抱着什么亮闪闪的东西,“你快来,快来看呀!”
从萤压下方才被晋王引起的纷乱思绪,含笑走上前,发现她怀里抱着的是一张形制袖珍的小弓。
阿禾从谢玄览手里接过箭,有模有样地搭弓拉弦,瞄准十步开外的梨树,倏然放开手,只听“夺”地一声,箭刃稳稳钉进了树干中。
“怎么样?”阿禾得意扬眉,“这个比弹弓威风多了!”
从萤捧场夸了她几句,问抱臂站在一旁地谢玄览:“这是哪里得来的弓?”
谢玄览说:“绛霞冠主为了哄她喝药,将倚云师姐给她准备的生辰礼物提前拿出来了。”
阿禾初上手即能射中目标,对自己的射艺信心大增,奋起直追,又去射梨树后埋在地里半截的破瓦罐。这回却失了手,箭矢擦着瓦罐飞过,她失望地陡然塌落两肩,连忙转头央求谢玄览:“三哥哥,三哥哥,这回我想射那个!”
谢玄览唇角勾起:“那个三哥哥教不了,叫姐夫才能教。”
阿禾已当他是个好人,痛快地上了套:“姐夫!姐夫!我想射那个!”
从萤:“……”
谢玄览欣然满意,指点阿禾搭弓,站在她侧后方道:“扣弦指节要紧,左肘再沉一些,眼睛沿着箭翎去看目标——稳住,不要晃。”
他上手将阿禾的弓弦向耳后又拉开一寸,不着急叫她放弦,让她仔细体会当下的视线和力度。
坚持了几个呼吸,阿禾的手开始发抖,额角也慢慢析出汗珠。
从萤顾念她刚经历过病痛,担心她的身体,从后轻轻扯了扯谢玄览的衣袖,谢玄览反握住她,对阿禾说:“放箭。”
“嗖”地一声,羽箭破空,击碎了梨树后的半截瓦罐。
阿禾高兴地跳起来:“我射中了,我射中了!”
谢玄览另指了一处距离大小都差不多的靶子,这回阿禾试着自己瞄,见她摇摇晃晃比了半天才找准位置,连从萤都为她紧张。
终于箭矢飞出,射中了靶子,虽然略有偏差,已是大有进步。
阿禾简直高兴得找不着北,兴冲冲要去给冠主和倚云看。谢玄览对从萤说道:“阿禾的膂力和目力都不错,是个练射艺的好苗子。”
从萤笑了:“难得她自己也喜欢,回头我要给她找个师傅来教。”
谢玄览望着她:“你把她给旁人教,我可就没学生了,到时候你来当我的学生。”
“我?”从萤惊讶,“我不会射箭。”
谢玄览从她身后环住她,下颌枕在她肩上,自手背与她十指交缠,抬起她的双臂,简单比了一个搭弓挽剑的姿势。
“这样……然后这样……很简单的,是不是?”
他温柔低喑的声音压在耳畔,像一阵酥酥的电流,惹得从萤心跳骤然疾驰。
谢玄览劝她说:“君子六艺,诗书礼乐骑射,不可偏门太严重,练好了射艺,也可做防身之用。”
说起防身,从萤先想到的却是在鬼哭嶂上向晋王学来的那一招。
袖中出刀,一击毙命。
谢玄览观察她若有所思的神情,忽然含笑问道:“对了,方才晋王同你说什么呢?”
从萤身形蓦然一滞,惊讶地回身望他。
谢玄览凤目微敛,含着笑意,神色慵懒放松,好似并不介怀。可是从萤知道,他并非心胸宽广之人,这样欲盖弥彰的姿态,反而让她心里没有底。
“只是寒暄而已,”从萤认真道,“真的。”
将近晌午时,从萤准备下山回城。
她让阿禾跟着绛霞冠主住几天,继续调理身体,她也好趁这几天将家中琐事料理清楚。因冠主已答应了亲自教她射箭,阿禾虽不舍姐姐,终是答应留下了。
在山门处,偏巧遇上晋王的车驾,他也准备回程。
从萤正站在马杌上为谢玄览整理衣襟,自知任何表情变化都在谢玄览的目光里一览无余,故刻意没有往晋王的方向看,垂眼摘下发间一支素钗,为谢玄览简单将长发束起。
纤手束发,这样亲密的举止,即使是夫妻之间,也只该在闺房中出现。
从萤并非举止疏阔、不拘小节的性子,晋王知道,谢玄览也知道。
三人心里都明白这是刻意之举。
晋王心想,只因他质问谢玄览是不是待她不好,她就故意做这副恩爱的姿态来维护谢玄览,实在是纵容得有些过了。
从萤却是暗暗告诫自己,不要分神,别去看无关的人。
是啊,晋王只能是无关的人。
直到晋王的轿帘徐徐落下,从萤为谢玄览理平鬓角,终于舒了口气,含笑道:“咱们走吧。”
厢中坐定,晋王的车驾已扬尘离开,从萤才真正放松下来。
谢玄览的注意力始终落在她身上,这时方开口问道:“可是晋王惹你生气了?”
从萤笑着否认道:“我与晋王泛泛之交,他怎可能惹到我?”
谢玄览只是盯着她不语,他的目光温情脉脉,却也冷静如利刃,仿佛能划破她拙劣的遮掩,看透她藏在假面下的真正情绪。
然而即使看透了,他也没有愤怒质问,他目光里隐藏的情绪,竟然让从萤看不透。
她忽然觉得很愧疚,鼻尖隐隐泛酸。
漫长的寂静里,只有车轮骨碌碌碾过的声音在耳边回荡。二人之间仿佛隔开一层无形的屏障,从萤不喜欢这种若有所失的感觉,终于,她试探着握住谢玄览的手。
没有被挣开,也没有被反握。
从萤的嘴唇咬得泛白,小心翼翼靠近他,像一只无处停落的飞蛾,纤长的睫毛轻轻抖动,在他幽深难测的目光里,仰面亲吻他的唇角。
一触即放,却没有离太远,她在等待他的定谳,是接受她的示好,还是忍无可忍地推开。
交握的手倏然一紧,谢玄览倾身将她抵在厢壁上,他的力道很重,不像是回握,倒像是拘禁,从萤几乎听见了自己骨节作响的声音。
彼此眼里虚假的笑意皆已消散干净,他的眼神那样幽深浓烈,仿佛燃着漆黑的火,火光是隐隐泻露痕迹的怨恨。
“你不需要这样委屈自己来安抚我。”
他低声说,语气仍克制着存留一丝温柔和体面:“你心里清楚,我想要的不是这个。”
“我眼睁睁看着你的心一寸一寸向他偏移,为他沦陷,你们心照不宣,无话不谈,甚至可以一起欺瞒我。阿萤……其实我也想问,和我在一起,是不是真的让你受委屈了?”
赤裸裸的话血淋淋地撕开伤口,从萤一边落泪一边摇头。
她说:“三郎,我是真的心悦你。”
只是人心实难自控,她难以阻止自己同时为另一个人心动,难以自抑地生出怜惜。
哽咽的声音如碎珠坠地:“至于别的,我已自觉难堪,求你……别再问了好吗……”
谢玄览定定望着她许久,捧起她的脸,一点一点将她脸上的泪痕擦干净。他果然没有再问,也不敢想,这些眼泪有几滴是为他,有几滴是为旁人,几滴是因为愧疚,几滴又是因为不舍。
他低头亲吻从萤的嘴唇,两人都想迫切证明什么,唇齿间激烈的交缠几乎要纵火成灾,吞噬神智。
谢玄览堪堪在失控的边缘止住越界的行径,他阖目冷静了一会儿,单膝支跪在从萤脚边,慢慢将她裙衫凌乱的褶痕理顺,然后又为她系好盘扣,理平鬓角。
从萤望着他的眼神,即使只有一丝依恋,也足以令他心软。
“不想了。”谢玄览碰碰她的脸:“来日方长,我会陪着你,慢慢等。”
第62章 做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