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的,她本以为这是件小事,二人鸡同鸭讲了半天,直到谢玄览提及晋王,从萤才知道他误会这样大。
于是连忙澄清道:“此事实与晋王无关,是我有家事需耽误些日子,三郎,我对天起誓,真的没有背弃婚约之意,你……你不要伤心了。”
谢玄览终于听见一句爱听的话,心想竟然真的求比怨有用。
他不置可否,仍是通红的眼睛望着她,睫毛轻轻一阖,又有两滴眼泪落下来,滑过冠玉般的面庞,落在她的衣服上。
从萤简直不知该如何劝他:“我没有骗你……我真的没有想毁约,你给我一点时间,我将家事处理好,行不行?”
她说话时,声音不由自主压得十分温柔,又取了帕子递给谢玄览,见他不接,只好亲自为他擦眼泪。她的指腹隔着一层绢帕滑过他眼下,手腕却被他攥住,他的力道着实有些狠,扣住她脉搏不由自主地疾跳着。
谢玄览说:“我怎知你这三言两语不是敷衍我,我需要保证。”
他想着要不要让她写份凭书,白纸黑字总赖不掉,又觉得此举像签卖身契,实在是有坏风雅。正在心里琢磨该如何做保时,从萤却踮起脚,嘴唇在他侧脸轻轻碰了一下。
柔软,轻盈,仿佛是风吹落花蹭过他脸上的泪痕,留下的一缕错觉。
谢玄览因此愣住了,凝望着她,瞳孔的颜色渐渐幽深,像是苏醒了某种欲念,下一瞬间倾身贴近她,两人唇齿间的距离极近,虽未触碰,呼吸已然交缠在一处。
他犹豫一瞬,在等她的允准。
从萤却有些暗悔自己方才为美色所迷的一时冲动,声音颤颤道:“这不合礼法……”
谢玄览低声如哑:“不同意,那你就写一张卖身契给我。”
从萤:“……”
她不说话了,十七年圣贤书留给她最后的坚持就是不明许。她不能一退再退,准他翻墙入府,与他藏身山石,还要纵他放浪轻狂……这简直,简直有辱斯文!
谢玄览在她嘴角轻轻碰了一下,非常轻,仿佛只是无心之过。
与此同时,护在她脑后的手轻轻一扯,摘落了从萤的发带,她松绾的长发如瀑布落下,湮没了他的掌心。
因她新沐过发,发带上残留了浓郁的香气。她眼睁睁看着谢玄览将发带缠在他手上,嘴唇咬住另一端,系了个结。他动作缓慢近乎挑衅,做这一切时,眼神仍紧紧盯着她,实在是令人不敢深思的不清白。
她心跳得飞快,快要烧起来了,迅速垂下眼。
听见谢玄览故作温和的声音里藏不住绵长的欲念:“阿萤,这保证最多管一个月,下次我来,可就没这么好打发了。”
第56章 巧了
谢玄览原封不动将聘礼抬回去,依旧吹吹打打,围观群众们不明所以,他坦然解释道:“姜家四娘是极重孝道之人,虽然两家婚事是姜老御史生前定下,但四娘依然要为她祖父守满一年,才肯纳聘。她如此重礼守节,令我感佩,我自然尊重。”
他说得冠冕堂皇,颇有架势,路人纷纷点头信服。
行至文曲堂时,被人拦下,谢玄览垂眼含笑扫视来人:“紫苏,你是来障车讨喜钱的么?”
紫苏两边都不敢得罪,先说一番吉利话:“奴婢只盼着公子迎娶心上人,哪敢拦路作障?是晋王殿下请三公子上楼一叙。”
谢玄览抬头望望文曲堂的招牌,翻身下马,抬腿往二楼走去。
晋王倚在窗边翻一本旧书,冷冷清清的模样,与楼下八十八抬缠红聘礼的仪仗形成了鲜明对比。他懒得看谢玄览这身鲜亮扎眼的红衣,甚至不愿招呼他一盏茶,只开门见山问他:“聘礼为何没送出去,你又得罪她了?”
谢玄览抱臂冷笑:“连她常往来的书坊都是你的地盘,你还有不清楚的事吗?”
晋王语气淡淡:“这里并非我的地盘,杜如磐也常来此候她,你平时不肯用心读书,所以偏你不知晓罢了。”
谢玄览说:“我读不读书关你何事,以后自有我妻阿萤敦促,这劳什子书坊也不必再来,谢氏藏书万千,她想要的,我自会捧到她面前。”
晋王不以为然地勾了勾唇角。
谢玄览:“你若没有正经事,我可不陪你耗着了,有时间多吃药看病,少来啰嗦我们夫妻间的事。”
然而外表矜贵冷淡的晋王殿下实在是个热心肠,受了这一通夹枪带棒的嘲讽,仍好心提醒谢玄览道:“方才当着众人,你不该那样说她。”
谢玄览脚步微顿。
晋王说:“阿萤本就极重体面,你说她孝顺,此话若是传开,便是将她架在这一名声上,此后不能做‘不孝’的事……她与赵氏关系如何,你可知晓?”
此话却将谢玄览问得愣住,他的确不知。
晋王问他:“难道阿萤没有与你提过,赵氏若为她儿子向谢家讨要好处,叫你不要理会?”
提过。
谢玄览这才想起来,游山宴上,阿萤曾以此故,迟迟不敢应他的求婚。那时他满心想的都是她和晋王的私情,所以将这些推辞的话当作借口,从耳畔掠过便罢。
……难道她与她娘关系十分恶劣,莫非她所说的家事,便是与她母亲有关?
晋王一见他怔然的表情便知他心中所想,缓声训斥他道:“嫉妒虽是人之常情,但你不该被冲昏头,须知思慕阿萤的人不止你我,你若回回如此,叫她为难,还有何脸面自称良配?”
谢玄览原本想问,他为何连阿萤说过什么都知晓,听了此言,默默将质问咽回腹中。
半晌,竟然极难得地,向晋王低头做了一揖。动作虽然略显僵硬,语气却是闻所未闻地谦虚:“殿下垂诲,谢三受教了。”
晋王手背向外朝他挥了挥手,一句“退下”尚未说出,突然掩唇骤咳,那咳声仿佛遭人当胸刺了一剑,虽然竭力压在喉间,仍能感受到他颤意不止的疼痛。
紧接着,殷红的血迹沿着他修长苍白的指缝淌下,慢慢滴在古籍书页上,洇成一片。
紫苏已经见怪不怪了,及时递上帕子,晋王接过,却先去擦拭书页上的血污,见为时已晚,怅然道了声“可惜”。
不知怎的,谢玄览领
会了这声“可惜”的含义,忽然有些感同身受,心中不成滋味。
*
春后一日暖过一日,今天更是惠风和畅,碧霄无云。
谢玄览督巡城门时,有燕旗卫积极前来举报晋王行踪:“晋王轻车简从,往青芦山玄都观方向去了,城里有通天观他不拜,舟车劳顿往外跑,必有猫腻。”
谢玄览没有派人跟踪的意思,只点点头:“知道了。”
过了小半个时辰,燕旗卫又来报:“姜四娘子也要出城,看方向是玄都观。”
谢玄览倏然抬眼:“拦下她。”
从萤站在城楼斗拱下,婉拒了燕旗侍卫搬来的太师椅,只耐心望着日头,等待他们搜查结束。过了一会儿,侍卫又端茶来,谦卑恭敬地胡说八道:“……这江洋大盗实在厉害,会缩骨附在马车上,所以才要仔细搜查,也是为姜娘子安危着想。”
“无妨。”从萤不疑有他,十分好脾气地配合,只是担忧地问:“连三公子也抓不到吗?他是否正为此事烦心?”
话音刚落,听见身后一道清越声音:“已经抓到了。”
谢玄览更衣赶过来,在从萤面前翻身下马,春风和煦地笑道:“巧啊四娘,你也要出城?”
为了凑这一个“巧”字,燕旗卫已来来回回将从萤的马车搜了三遍,终于能擦一擦冷汗退下。
从萤说:“我有事要去一趟玄都观。”
谢玄览抛了抛手里的玄玉蝉:“我娘给我算得吉日,叫我今日去玄都观开光卜卦,没想到在城门就遇上你,今日果然大吉。”
从萤闻言便抿唇笑了,低声问他:“那……三郎与我同行?”
“求之不得。”
谢玄览总算是坐上了从萤的马车,顿觉身心舒畅,因到处都是从萤留下的痕迹,这也要摸摸,那也要瞧瞧,当着从萤的面摘下她挂在厢壁上的香囊,凑在鼻尖说好闻,同她身上味道很像,言外有意道:“此香助好梦,送我了。”
从萤瞪他一眼,伸手去夺,却被他两指捏住腕子。
正是年轻气盛的时候,逼仄的马车里充斥着她的幽香,谢玄览自觉世家君子的虚伪礼节正在心里摇摇欲崩,而她越来越快的脉搏却像一簇火苗,沿着他的指腹,烧起阵阵酥流。
二人忽然都沉默了。
许久,谢玄览轻唤她一声:“阿萤?”
试探和引诱的意味太明显,从萤心尖儿颤颤,却咬着舌尖不敢应,正后悔招了这狂徒同乘,下一瞬,她的下颌被轻轻抬起。
她不得不看他,不得不注视那双黑如墨玉的含情目。
这一刻从萤终于体悟到了圣人为何视色为大怖,在十方潋滟的色相与心有灵犀的情意面前,一切清心咒和圣人言都越发苍白绝望。
他欲与求的目光正剥落她的理智,她心里正渐渐礼崩乐坏,斯文扫地。
他又唤了一声:“阿萤?”
从萤终于丢盔弃甲地闭上眼,几不可闻地轻轻“嗯”了一声。
清冽幽冷的气息逼近,她先感受到他剧烈的心跳,然后是唇上凉凉掠过的一吻。很难形容这种感受,仿佛整个人的灵魂都被勾起,随着他一吻又一吻渐次加深,舌尖想要叩开她的齿关,她下意识缠扣住他的手。
正此时,马车忽然勒停,从萤受惊地骤然推开他。
也不知她哪来的力气,谢玄览的后脑勺“砰”地一声撞上车厢。
“三郎!”从萤花容失色。
正聚精会神的谢玄览被这当头棒喝险些震去半条命,缓了好一会儿才有气无力道:“我没事……外面怎么了?”
姜家的车夫在外面说道:“有位公子马车坏了,我一看,竟然是之前搭过娘子的那位,嘿嘿,可真是巧了!”
从萤脑袋正犯晕,一时没回过神:“搭过我的公子?”
谢玄览心中大叫不好:“别开——”
从萤已然推开了厢门,正与缓步整衣下车的晋王四目相对,晋王先看见她,又看见一脸阴沉的谢玄览,挑眉惊讶道:“阿萤,这么巧?”
……
三人呈东南北的方位坐着,本就逼仄的马车行驶更加缓慢。
晋王无辜地清咳两声,对阴恻恻盯着他的谢玄览道:“你脸色这么沉,累得马儿都跑不动了,不如你出去赶车?”
谢玄览冷嗤:“先来后到,你怎么不去。”
晋王抬起玉拐敲了敲自己的腿:“瘸子,不会骑马。”
晋王不会,从萤不熟,这主意分明就是针对他云京第一马背飞鸿谢玄览。谢玄览恨得咬碎了牙关,转头对从萤说:“累死了这匹,回头我给你换匹西域健马。”
从萤哪敢有意见,纨扇半遮面,点了点头。
晋王的目光落在她手里纨扇上。
在他的记忆里,除了命妇入宫赴宴,她从不用纨扇这东西,夏天炎热时则更喜清凉风大的蒲扇。此时她拿纨扇遮着,反倒欲盖弥彰,晋王蹙眉问她:“你脸怎么了?”
“啊,没怎么……”从萤正心虚,连忙把纨扇放下。
晋王立刻注意到她过于红润的嘴唇。
前世百次流连、梦里千次回念,他怎会不明白这情态意味着什么,难怪谢玄览见了他好似见了仇人,他方才在车里究竟做了什么好事?!
晋王温润的脸色瞬间如覆寒冰,不知是病咳之故,还是因为别的什么,眼底渐渐泛起猩红。他几乎忘了自己的身份,下意识就要伸手去碰她,却被谢玄览用纨扇拍开。
谢玄览警告的眼神里火药味儿更浓,语调却仍懒洋洋的,顾忌着从萤的颜面:“飞进来一只臭虫而已,不劳晋王殿下动手,殿下若是嫌恶,可以出去自己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