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音儿听了这句夸奖,脸上的表情却讪讪。
她因是河东卫氏的女郎,才有资格在丛山学堂读书,最怕旁人轻看她的出身。因此她不仅读书刻苦,长居丁舍榜首,而且时刻谨言慎行,举止符合世家贵女的身份。
她为自己辩白道:“我从前并不吃野菜,是族中长辈带我巡田庄时,随手为我指过,我才认得。”
阿禾说:“那你也厉害,像我阿姐一样过目不忘。”
她并未意识到卫音儿内心的波折,只一味撒欢儿地挖野菜,待挖空这一片,将竹篮压了压,又要继续往北去。
“北边好像也有人在挖荠菜,咱们快些去,一会儿就没了。”
阿禾招呼怜君:“妹妹一起呀,多挖一些,今晚咱们做荠菜椿饼,明天喝荠菜蛋汤!”
沉默了一路的怜君却像只受惊的狸猫,躲在柳树后直摇头,任阿禾怎么呼唤也不肯前去。阿禾牵挂北边的野菜,叮嘱她:“那你躲好了,别乱跑,我一会儿来接你。”
她走得急,没听见怜君在身后小声呐喊:“别去——”
卫音儿也跟去了,怜君爬上柳树,盯着她们背影消失的地方,盼着她们回转,可是直到天色越来越黑,仍然毫无动静。
湿冷的夜气浸透了怜君的衣裳,树叶沙沙作响,像不怀好意的脚步声。
终于,她等不下去了,鼓起勇气爬下树,飞快往回跑去。
*
从萤远远望见归家的步春衢停着亲王仪仗,叫车夫改走另一条小路。
却在小路正与晋王迎面撞上,他的肩舆落在路中央,仿佛守株待兔,与她相望时,秀雅的面庞露出一点得逞的笑,仍是温和的。
“你我在此相遇,说明你在躲我,阿萤。”
从萤当然不承认,待晋王撑着玉拐缓缓走到面前,注意到他脸上的血色比上回见时更薄,不由得心惊:“殿下该好生在府中休养。”
“为何,你不愿见我么?”
晋王的目光扫过她身后榕树,见有奉宸卫的踪迹,轻笑道:“还是有人不让你见我。”
从萤:“……”
见她默认,晋王叹息道:“他管得倒宽,你也太骄纵他了。”
从萤说:“这不是骄纵,易地而处,我也不愿见他与别的女子拉拉扯扯,尤其是……”
尤其是明知心里并非无动于衷的情况下。
这话当然不能说给晋王听,可他不知怎么就领会了她的意思:“尤其是我与旁人分外不同。”
“没有,不是。”从萤一时被梗住,硬邦邦道:“告辞。”
她转身要走,晋王却抓住了她的手臂,没想到他一步三咳瞧着文弱,手劲儿却不小,那一瞬间,令从萤想起永安城楼上谢玄览握住她时的感觉。
惊愕与愧疚油然而生,从萤浑身如同竖起倒刺,挣开了他。
听见他隐含不甘的质问:“我待你的心同他待你的心一样,为何你独心疼他却不心疼我?”
从萤说:“因为我没有心疼殿下的资格。”
她刻意咬重“殿下”这两个字,于晋王如针扎般刺耳。
从萤索性将话说得明白些:“我一向觉得情爱如梦,是今日长明日消的东西,但承诺不同,许了一个人,就不能再许另一个人。此心虽不能自主,此身却可自控,否则君子小人无异,人畜又有何分别?我因殿下而生的情愫,是我需要克制的,而非借机放纵,殿下亦如此。”
这番话令晋王十分惊讶,一时五中似沸,各种滋味杂陈难解。
因他自己从来不是受缚于规矩伦常的人,所以从未要求自己对谁忠贞。
他只是自然而然地,除了阿萤谁也瞧不上,十五年鳏寡寸心未移,任旁人是圆是扁,不曾激起他心里丝毫波澜。
他对阿萤的专注,不是克制的缘故,恰恰正是放纵的结果。
所以得知她两世皆因他心生动摇时,他的反应是狂喜,却忘了对世俗而言,这是不贞的表现,是令她难堪和自责的羞愧情境。
“所以你愿意为了谢玄览受这世俗常理的禁锢,纵使这禁锢令你痛苦。”
晋王的声音隐隐发颤,不知是病体所致,还是心绪所致:“阿萤,你远比我想象中更爱护……他。”
克制远比放纵要艰难,可惜他前世总疑心她,以为她始终牵挂那劳什子杜如磐,她待自己的深情厚意,竟到今日才彻悟。
可惜时过境迁,他已失去了回应的资格。
从萤似乎想与他说什么,数番欲言又止,最后只道:“臣女愿祝殿下安康,也祝你我早如止水,仅此而已。”
她又要走,转身离开时那样绝情。
晋王只觉得心头被凿空了一处,惊惶着想要抓住她,却因病腿踉跄,手指与她袖角堪堪擦过。
从萤听见他僵硬的咳声,脚步凝滞,却狠心没有回顾。
晋王的声音隐有慌乱:“我从未想过要强迫你改变心意,也不会从他身边夺走你,我只希望你安宁遂愿,倘你真的非他不可,我可以……可以祝福你们,帮助你们,只求你不要对我避而不见,哪怕清淡如水的君子之交……”
顿了顿,他的声音更低:“我非长寿之人,不会令你为难太久。”
一阵酸涩自心中涌起,直逼眼眶。在晋王看不见的地方,从萤深深呼吸,才将这哽咽的酸楚咽回心里。
她并非无情之人,晋王小心哀求的每个字,都敲击在她心尖最柔软处。
她对他心生怜惜,又因这怜惜,牵扯对谢玄览的愧疚,这交织的情感折磨得她手足无措。
她不知该说什么才可两全,唯有沉默。
正僵持时,小路拐角转出一道匆匆的身影,从萤定睛一瞧,竟然是本该与阿禾在一处的怜君。
从萤心中忽然有种不好的预感:“怜君,你怎么自己回来了?”
*
阿禾昏昏涨涨睁开眼,面前是位趾高气昂的姑娘,正得意地睨着她。
阿禾糊涂了:“王十七娘,你怎么在这儿,我是上课睡昏了头吗……”
被唤作王十七娘的姑娘抬手给了她脑袋一巴掌:“还睡?小傻子,你死到临头了!”
阿禾疼得一激灵,这才发觉周身被绑束,身不知何处,旁边是同样倒霉的卫音儿——不,看卫音儿脸上红肿的巴掌印,她明显更倒霉一些。
王十七娘的目标显然不是阿禾,将她唾弃一番后,便转向卫音儿冷笑:“你还要装作河东卫氏的贵女吗?我倒要看看,卫氏会不会有人来救你!”
卫音儿形容虽惨,仍梗着脖子道:“你就算将我剥皮抽筋,我世籍也是河东卫氏!”
“你还嘴硬是吧,好好好。”王十七娘高喊一声:“把证据端上来!”
脸上有疤的黑衣男人端进来一个漆盒,盒中盛满了干枣。
阿禾一见他便恍然:“你是在北坡和我抢荠菜的那个!”
当时阿禾正欢快地挖野菜,想着阿姐做的荠菜椿饼口水横流,见那疤脸男人往这边靠拢,想象他是吃不上饭的穷苦人家,好心给他让出一块地,恰巧正背对着他,突然不知怎么失去了意识,再醒来时就对上王十七娘的翻天白眼。
王十七娘抓出几个枣子抛着玩,对卫音儿说:“你喜欢吃盥室的枣子是吗,我可以请你吃个够——龙二,去掰开她的嘴。”
卫音儿被强行塞了几颗枣子,嚼也不是,吐又难吐,气得眼里泛起了泪。
此事怪她自己漏了破绽。
她凭河东卫
氏的身份进入丛山学堂读书,处处谨慎,从不与王谢等世家姑娘们在一处讨论吃穿,只埋头读书习文,很快拔得丁舍头筹。
她得了郑夫子的褒扬,下一学季将升至丙舍,抢走了王十七娘的风头,因此王十七娘一伙人记恨她,对她处处刁难,除了头脑不太灵光的姜从禾,没有人敢与她交游。
这倒也没什么,坏在有一回她解手罢,谢家的侍女端着一漆盒干枣走进来,呈到她面前,卫音儿虽心中疑惑,仍旧捡了两个来吃。
侍女笑了,同她解释这干枣是堵鼻子用的,卫音儿闹了个大红脸,连忙吐掉。
然而这一幕,不巧被王十七娘撞见。
她自那时起就怀疑卫音儿的身份,发现她身上越来越多的破绽,譬如纸张要写满才肯丢弃,瓜果并不拣鲜甜的地方吃,要一整个吃完……卫音儿虽模仿世家贵女的谈吐,骨子里到底是穷苦出身,学不来这些奢靡做派。
得知她并非河东卫氏后,王十七娘就敢出这口气了,恰巧她四哥哥即将回京,更是有人撑腰,于是她叫来王四郎的亲信龙二,逼迫他绑走了卫音儿——哦,顺带了姜从禾这个傻子。
王十七娘不怀好意地拍拍姜从禾的脸:“本来多你一个傻子还挺逗乐的,坏就坏在你姐姐抢了我姐姐的姻缘,我得替我姐姐出口气啊。”
听见“姐姐”这两个字,阿禾猛地张嘴咬住了王十七娘的手。
她牙齿齐整,平时啃甘蔗嗑核桃从不打颤,这一口下去,比狗咬得还狠,王十七娘发出了一声痛呼。
第42章 学堂
沿河一线灯火通明,从萤沿着挖过的荠菜找了许久,最终停步在河边。
河水倒映火把,泛起朦胧的粼光,她惊惶望着河面,直到肩头微沉,倒影里,晋王正为她披上一件氅衣。
“河里已经找过,别怕,夜深露重,你也要当心。”
他当然知道小妹于她的意义,说是尘世唯一的牵挂也不为过。他重生为她解忧,可是偏偏……前世并未发生过这件事。
他一时也拿不准,阿禾究竟是偶然撞了拍花子,还是因变而变,陷入了更深的阴谋里。
晋王安慰从萤:“我已派人密访四处城门,还有白日里在河边洗衣的仆妇,眼下既然没有线索,要不要歇一歇,等一等?”
从萤说:“我要去趟谢家。”
“找谢三么,我已派人找过,不巧他午后出城,至今未归。”
从萤摇头:“阿禾交游简单,若她失踪是人为蓄谋,可能与丛山学堂有关系……或许她无意间得罪了哪位同窗。”
晋王说:“我不方便露面,派几个人同你一道。”
眼下不是计较人情相欠的时候,从萤深深一揖:“多谢殿下。”
酉末戌初时分,丛山学堂本该散学闭门,今日却格外热闹。
从萤到时,见学堂的护卫与纪监正架着一位年轻书生,将他丢出门去,迎面啐了一口。身后慢悠悠走出一位容光华盛的女郎,乃是谢六娘子,谢妙洙。
谢妙洙对书生说:“我认得你,翰林院清流派的新宠,叫什么来着?”
书生愤愤一抹面,咬牙冷声道:“卫霁。我来找卫音儿。”
谢妙洙身旁同行的是王十七娘的姐姐,王家九娘子,她闻言笑道:“丁舍榜首卫音儿?听说她是河东卫家的娘子,不远千里来云京求学,你一个寒门出身的穷书生,与她有何干系?”
卫霁说:“……我是她的远方表亲。”
王九娘:“瞧长相,却像一个娘肚子里爬出来的呢。”
谢妙洙冷笑:“难道有卑劣贱民敢冒充河东卫氏,扰乱学堂,愚弄谢家?这等小人死有余辜,谢家尚未追究,你倒敢找上门来?来人,打断他的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