礼部尚书刚拿着姜从敬的卷子去面圣,直到方才他们闯入誊录房,发现试卷可能被誊录官替换的痕迹之前,根本就没有人怀疑过陆牧,他纵要畏罪自杀,是不是也太早了,有这个时间,为什么不想办法销毁物证呢?
从萤正凝神思索,不留神脚下被凳子腿绊了一下,谢玄览眼疾手快将她扶稳。
这个动作先于他的思索,仿佛刚才他的目光始终钉在她身上,才会有这样快的反应。隔着单薄的衣衫,谢玄览感受到了她小臂柔凉的肌肤,那样纤细、柔软,仿佛一注流水,微一拢掌就能轻松握住。
于是他下意识用力一攥,又仿佛被烫到般倏然松手,没敢看从萤的表情,转身朝外面守着的府军卫吩咐道:“去取我的披风。”
然后站在门槛边缓了几次呼吸,直到那阵微烫、又仿佛带着刺的心流平复,这才从容转身对从萤道:“方才是我失礼——”
却见从萤根本没知觉,只是仰头看那悬着白绫的房梁,听见声音才转过脸来:“什么?”
谢玄览:“……我说,你怎么不看着些脚下。”
从萤抿了抿嘴唇,似乎有些不好意思:“能否请三公子帮我个忙?”
“你说。”
从萤指着房梁上的白绫:“帮忙把死者陆牧重新挂上去。”
谢玄览:“……你看我像扛尸的喽啰吗?”
半炷香后。
谢玄览从凳子上跳下来,望着半空中晃荡的尸体,接过从萤递来的香帕擦手,十分矜贵地低眼一瞭她:“你到底要给我看什么?”
“其实我也不太确定,只是试试。”
待悬在房梁下的尸体渐渐停止摆动,从萤将方才绊过她、又被谢玄览踩着挂尸体的凳子搬过来,放在尸体脚下。
她眼睛微微睁大,谢玄览也蹙起了眉——尸体的脚,竟然距离凳子还有一段距离。
“所以陆牧他做不到踩着凳子上吊后,再将凳子踢倒。三公子,可以请仵作来验尸了,陆牧死于他杀!”
在笃定得出结论的那一瞬间,从萤往常总是低垂内敛的眸子绽出了明亮的光彩,虽只一刹,却如明珠破匣、烟墨金星,令人惊艳一瞥后便移不开眼。
谢玄览定定望着她,一时没有言语。
“三公子?”从萤疑惑地唤他。
谢玄览忽而低首一笑,故作自然地掩饰自己的失态:“没想到四娘子还有獬豸之神断,我荐你去刑部如何?”
从萤闻言又低垂了眉眼,两颊似有浅浅的薄红。
她说:“三公子谬赞了,我不懂断案,只是在细微处瞎琢磨,实在算不得神断……刑部的案子都太血腥,若是大理寺,倒可以考虑。”
谢玄览却说:“大理寺不行。”
“嗯?”
“我堂嫂在刑部任上,与大理寺不合,你若到大理寺去,以后可别想差遣我给你扛尸体。”
此话颇有打趣的意味,竟显得有些亲昵,谢玄览甫一开口就后悔了。
正此时,府军卫取了披风来,谢玄览接过时,扫了那府军卫一眼,目光在他腰上一顿。他随意同那府军卫闲侃了几句:
“你们指挥使呢?”
府军卫答:“张指挥使与刑部狄大人入宫去了,好像是为了同薛督察争论围封贡院的事。”
他提到的这位狄大人,就是谢玄览的堂嫂,在刑部任右侍郎。
谢玄览问:“你是他的马夫,怎么不跟着去牵马?”
那府军卫道:“指挥使说他午后还要回来,让小人带着弟兄们在此,免得禁军背地里做手脚。”
谢玄览点点头,似乎对他的对答十分满意:“你倒是伶俐,叫什么名字?”
“小人杜明,明白的明。”
谢玄览:“等会儿你为我牵马回谢府。”
杜明微愣后,颔首遵命。
谢玄览同府军卫说话时,从萤正仔细观观摩陆牧留下的那张字条,忽然肩上一沉,是谢玄览将披风搭在了她身上。
披风轻软暖和,酥酥的暖意沿着脊背延展,慢慢爬上她被冻得僵冷的手臂。
谢玄览忽然低头凑近,他身上清冽的甘松气息与披风上熏染的瑞龙脑香相得益彰,从萤下意识屏住了呼吸,受惊一般抬起眼,正撞入一双澈如寒星的眸子中。
他生得极好,眉骨挺拔、眼尾深长,墨漆色的瞳孔里含着温水一样的流光。这样昳丽的眉眼,偏又生了挺直的鼻梁与分明的颌线,干净利落仿佛刀锋凿自深冰,每一寸都浑然天成。
面无表情时,有种矜傲无人的冷清,如此刻这般似笑非笑,年轻气盛的风姿却叫人移不开眼。
“你在看什么?”他边系披风边问,压低的声线听起来分外温和。
极易让人产生暧昧的错觉。
幸而从萤尚冷静,没有落入他一语双关的圈套,垂下眼道:“我在看陆牧的遗笔。”
“看得这样入迷,有什么新发现吗,神断大人?”
若说方才是从萤自作多情的错觉,这句调笑却让她确认,谢玄览就是故意的。
她沉吟片刻,轻轻摇头:“没有。”
“无妨,待会儿刑部派仵作来,这边交给他们。”
谢玄览低声与她说话,温隽清冽的气息轻轻落在她耳侧:“你身上穿的是刑部文吏的官服,再待下去恐要穿帮,何况这样单薄,小心着凉。随我走么?”
从萤
望着他,迟疑着点点头。
他勾唇一笑,虚揽过从萤的肩膀,将迈出门时,从萤又回头看了一眼陆牧的尸体,旋即垂下眼,不知在想什么。
“别担心,”谢玄览说,“我会还姜从敬一个清白。”
从萤却未发一言,直到谢玄览将她安排上马车,要送她去寻季裁冰时,从萤忽然叫住他。
“三公子。”
从萤扶着马车的毡帘,谢玄览站在马下,两人一高一低相望。
从萤与他目光相对:“我有一个猜测想说与你听……陆牧他出身寒门,虽自恃才高,在翰林院里却总被世家子弟压一头,他为了谋求前程,答应贵主做一件事,在做誊录官时将我堂兄的试卷替换掉,陷我姜家于窃听圣言的大逆罪名中。”
谢玄览凝视着她:“你为什么会怀疑贵主?”
从萤说:“因为贵主记恨我家,此次科考由她主理,她要做手脚很容易,而且,陆牧的遗笔中也说了,‘颠阴倒阳’、‘助纣为虐’……这两个词,从前都是用来形容贵主,三公子,你觉得呢?”
谢玄览说:“姜从敬的确是被陷害的,我会把姜家摘出来。”
从萤却又问了一遍:“你觉得我分析有道理吗?”
她的声音虽温和谦柔,隐约却有几分咄咄逼人的意思,似乎一定要从他口中听到确信的答案。
谢玄览半晌没说话。
此刻日头西斜,他一半侧脸沐在明金色的阳光中,仿佛镀了一层华美的金面,另一半侧脸遮在影子里,模糊难辨神色。
终于,他点点头,对从萤道:“你说的有道理。”
从萤嘴角牵了牵:“既然已明白了真相,那我也能放心了。”
她松手落下毡帘,马车缓缓驶离贡院门前,与谢玄览擦身而过时,风卷起一角窗帷,从萤瞥见谢玄览眉心蹙着,攥紧了手里的燕支刀。
她缓缓错开了眼,解了身上的披风弃在一旁,只觉得一阵冷意由外而内渗入了肌肤,直渗进心底去。
与方才对谢玄览所言不同,她心里勾勒出了另一个真相。
——其实姜从敬的试卷并非陆牧调换,陆牧也并非死于贵主之手。
姜从敬原卷错乱的编序、墨色更深的骑缝印、手感不同的洒金京榜纸,这些痕迹都太明显,随便一个懂门道的人都能看出不妥,会令人想当然地觉得,姜从敬的试卷是在誊录过程中被替换的。
实际上呢?
从萤想起那摞装订孔隙与骑缝印无法同时对齐的试卷。
在试卷弥封的过程中,正常的流程是糊名装订、编序、加骑缝印,这样形成一摞的试卷绝不会孔隙与骑缝印无法同时对齐。
除非是先给试卷编序、加印,然后将姜从敬的原卷抽出来,替换成大逆不道的假卷,最后再用麻线装订。加骑缝印时,倘若试卷不慎发生上下偏移,装订后就会出现麻线孔隙与骑缝章无法同时对齐的情形。
这才是真正的幕后黑手留下的痕迹,若非她灵光一现,也许根本不会察觉。反而是最初一看看出来的痕迹,是刻意将注意力引向誊录过程。
还有陆牧留下的那张字条。
谢玄览问她是否在字条上发现了新线索时,她那句“没有”是对他撒了谎。
她本来是想告诉他,一个人的绝笔遗书,不会将字写得这样端方平和,这张字条应该是凶手事先就准备好的。
可是话到嘴边,又硬生生咽了回去。
从萤闭上眼,回想谢玄览那时亲昵的态度,为她搭上披风,亲自系好,温言隽语很容易令人乱了心神,恍若天工的一张脸,此刻还在她脑海中挥之不去。
……原来是劝她离开的美人计啊。
从萤心头冷热交织,十分不成滋味。
马车停在季裁冰宅院的侧门,季裁冰慌慌张张迎出来:“我一早就听说姜家又被锁了,是你大堂兄犯了事,我想进去找你,怎么塞钱都没用,那谢三就是个属狗的,连你家哪里有狗洞他都派人看紧了!”
一边喋喋不休,一边扶着从萤的肩膀将她上下打量:“你还好吗,他没把你怎么着吧?”
从萤轻轻摇头,勉强笑了下:“阿姊放心,我没事,姜家一时也不会有事。”
“没事就好,快随我进来,我让人给你烧水沐浴更衣,你身上这穿的什么东西……”
从萤却说:“我只是来报个平安,就不进去了。”
季裁冰:“那你要去哪儿?”
从萤往来时的方向望了一眼,说:“我要回贡院。”
第24章 梦身
杜明为谢玄览牵马回府,正要将马送回马厩,忽听谢玄览说:“你手里的马鞭,纹路倒是别致。”
杜明脚步一顿,态度谦恭地回身应道:“回三公子,这是张指挥使的物什。”
“张原洪是个暴脾气,喜欢以蛮力驯马,所以他的马鞭上有细小的倒刺。”
谢玄览伸手拿过马鞭仔细端详,果然在那些针芒一样的倒刺根部,发现了细微的血迹。
他帮姜从萤挂尸体时,在尸体颈间勒痕处,也发现了仿佛针扎留下的血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