借着菱窗透进来的雪光,他辨清了纸上的字,是一首五言小诗。
乔木不可休,君子不可求。
独吟越人歌,徘徊至中洲。
妄思付流水,多情寄纸舟。
祝君青云去,早得比翼俦。
这是一首遣怀……诉情的诗。
越人歌中唱: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
原来她并非是自己揣摩的那般冷淡寡情、无动于衷,她不是被迫嫁给他后才渐渐动心,她是……她早已……对他动情。
晋王捏着那张遍布折痕的油纸,心也与它揉成一团,狂喜、懊恼、心疼、自责,纠缠不清的情绪如四方涌起的浪潮,瞬息将他湮没。
他不该怀疑她对他的情意。
大雪如片席扑落,寂静的四方天地里,唯闻越来越骤烈的心跳声。许久,他挑帘对紫苏说道:“走吧。”
紫苏拍去身上的雪,想着终于能回府烤火盆,欢欢喜喜去召轿夫,待起轿,却听晋王说:“去谢府。”
紫苏愣住:“哪个谢府?”
晋王望着她:“云京还有第二处谢府吗?”
*
谢玄览难得闲暇在府,心情却并不痛快,上午在庭中试刀剑,将桂花树的叶子削得七零八落,犹自闷闷,打算下午外出雪猎。
他派侍从去邀他大哥谢玄知,侍从很快回来答复道:“大公子正与少夫人扫雪烹茶、围炉烤肉,说三公子若是无人相伴太冷清,可以过去一起吃。”
这一句“无人相伴太冷清”,仿佛一支无意却正中靶心的箭,噎得谢玄览半晌说不出话。
冷清吗?他回身望一望自己的庭院,刀枪剑戟分列两侧,铁马铜檐气势巍峨,难道少些花花草草、莺莺燕燕,就要被判作冷清吗?
谢玄览弃了手中长枪,轻嗤道:“庸俗。”
他打算自己出门雪猎,却听侍从来报:“禀三公子,晋王殿下到访,说是来见公子你的。”
谢玄览愣住:“晋王?”
谢府迎客的正堂修得富丽风雅,虽值隆冬,却有春意融融,吹得步幛绣屏上的牡丹花颤颤,如迎雪盛开。
谢玄览一向不喜欢到这边来,夏天冰气吹得人牙缝泛凉,冬天热得要把人骨头暖化。
而如今晋王却身着狐领玄氅,优游端坐在主位上,以贵客的身份环顾四面雕梁。
前世,这里曾亲手被他付之一炬,漫天火光直冲云霄,他的父亲谢丞相一夜间须发尽白,谢氏的凋落自此开始。
如今他故地重游,却成了外客身份。
忽然,他若有所感,偏头看向门厅方向,清冷雪光里,与一袭红衣束袖的谢玄览遥相对望。
谢玄览被他古怪的目光盯得浑身不舒坦,走进来说:“家父今日在政事堂当值。”
“我要找的人是你,”晋王顿了顿,“谢三公子。”
谢玄览的目光扫过晋王身后战战兢兢的紫苏,以为是他发觉了紫苏的身份,前来兴师问罪,正想着要如何转圜,却见晋王自袖中取出一样东西递给他。
那是一张被雪水浸得半湿的油纸,折痕犹在,谢玄览接过,飞快将纸上的内容扫了一遍
——
一首遣怀诉情的短诗,并不怨腻,格律风骨皆是上乘。
这是何意?
“殿下给我写情诗,不合适吧?”谢玄览轻笑道。
晋王并不认为好笑,反而觉得他——从前的自己,犯浑得有些欠打。
晋王说:“这是姜四姑娘放在天女渠中的纸船,你退了她的婚,可曾想过她心里该多难受?”
“姜四姑娘?”谢玄览不解地皱眉:“我退她的婚?”
晋王说:“她待你的情意写在纸上,无一字虚陈,不是你退她的婚,难道是她退你的婚不成?”
谢玄览气笑了。
本来心情就郁闷,平白又被人冤了个黑白颠倒,谢玄览满面只剩三分讥讽、七分无所谓。
索性认下:“是,我瞧不上她,我退她的婚,怎样?”
晋王被他气得一阵气血翻涌,掩唇骤咳不止,一连说了三个“你”字,直待将喉间血气咽下去,才将这句话道完整。
“你简直有眼无珠,愚不可及……姜四娘子的才貌品性,哪里配不上你?她肯钟情是你的运气,你却这样辜负她,你就不怕将来追悔莫及吗?”
谢玄览的脸色瞬间冷了下来,面上连客套的笑也消失了。
“晋王殿下是不是管得太多了,你是姜四娘子什么人,又是我什么人?”
晋王又咳了数声,接过紫苏递来的茶盏压了压。
今日他心绪起伏太过,话也说得太多,嗓音里透着疲惫的低哑:“我是不属于此间的将死之人,对你和姜四娘子并没有什么图谋,冒然说这些,不过是想……少些遗憾罢了。”
这是自他接受晋王的身份以来,唯一的目的。
他不愿见从前的自己与阿萤婚后貌合神离,蹉跎岁月,他想做些什么,令谢玄览更早地体察阿萤的苦衷、看清自己的心意。
可惜他违逆了天道,天道也在捉弄他,凡他插手的事,总会横生枝节。
所以今日他径自来寻谢玄览,开门见山道明阿萤的心意,不在乎是被讽刺、被怀疑,只盼着能在谢玄览耳边敲响一记清钟。
让他躬身自省,在立场与家世的偏见之下,其实他早已对她情根深种。
一时间,两人相对无言,花厅中静得针落可闻。
谢玄览实在不知该说什么,心里下意识排斥沿着晋王的话深思,去自省对于姜四娘子的情愫。
婚事既退,纵事实真如晋王所言,他又能如何呢?
何况他也并未完全相信晋王的来意如他所言这样清白。
“雪停了,叨扰。”
晋王起身告辞,因他身份尊贵,依礼谢玄览要亲自送出门。
他目送晋王行动缓慢地登上轿辇,紫苏要为他落下轿帘,从旁随行,这时晋王却忽然开口道:“你难得回来,既然谢府仍有亲友,可留下叙旧,不着急回王府。”
紫苏脸色唰然作白,双腿一折跪在轿前,嘴唇哆嗦了哆嗦,却一句话也辩白不出来。
谢玄览望着这一幕,蹙起了眉。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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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茶楼
从萤将布坊卖给季裁冰后,清闲了许多,为了赚些贴补,时常抄书放到书铺寄卖。
大周虽有活字印刷的技艺,但因活字铜模具造价太高,只有朝廷文枢与大世族开立的书坊才用得起。虽用得起,四书五经、弟子开蒙尚且印不迭,更难兼顾其他书物,诸如时兴诗文等,多是由穷秀才们誊抄寄卖于小书铺。
今日从萤带了一摞抄好的经论集到文曲堂来,书铺老板一见她就喜笑颜开,延请上座。
老板说:“上回姜姑娘寄售的六册经论,已被一位贵客全部买走。贵客说姑娘的字工秀隽正,没有错漏涂抹,更兼书后小议广博精妙,想出十倍的价钱,请姑娘誊抄家中藏书。”
说罢摆开一个四方樟木箱,箱中是悉心收藏的竹简。
从萤取出一卷,甫一展开,心跳骤然加快,一向平静的面容现出了难以自抑的激动神情。
“这是……前汉秘简!”
为防错看,从萤又将剩余几卷一一摊开,检查竹简的杀青和编纂技艺、观摩每一卷竹简落款处的印章。
是真迹,可遇不可求的真迹!
“前汉与大周之间隔着十六国三百年的乱世,又有胡夷羌寇烧掠,连民间书本都流传甚少,没想到竟还能见到原刻的宫廷抄本……”
从萤轻抚着竹简,如获至宝,心里却五味杂陈。
祖父做御史前,曾在翰林院任修纂,在浩繁的卷帙中搜集《前汉秘简》的吉光片羽,冷板凳一坐就是十二年。可惜他最终也未能拼凑出《前汉秘简》完整的一卷,灰心丧气地离开翰林院,进入御史台。
被贬在许州时,又听闻某某隐士有几片竹简抄本的《前汉秘简》,冒雪三次登门,结果跌伤了腿。隐士不堪其扰,卷着抄本连夜走了,从此再无消息。
祖父将一生才学尽授于她,《前汉秘简》是祖父一生的心病,何尝不是从萤的心病。
她问文曲堂老板:“不知这些书简的主人是谁,老板可否代为引见?”
老板的目光下意识往二楼隔间瞥去,忙又收回来,幸而从萤专注在竹简上,并未觉察到他古怪的神态。
老板瞎编道:“是位富家公子,手头不宽裕,偷拿了家中孤本,要找人代抄后倒卖,并不方便露面。”
“原来如此。”从萤表示理解:“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是想请你代问,我是否可以自己留一份抄本。”
老板想也不想道:“自然可以,那位贵客早已提前交代过。”
“竟这样好么。”从萤虽然正脑热,也觉得这位“富家公子”有些太大方了。
书铺的二楼隔间,雅致的海棠窗半掩,推开的一条缝隙,正将从萤所在周遭一览无余。
晋王的目光凝落在她身上,看她忽而目现光彩,忽而感慨万千,忽而沉吟迟疑。
……是很少见的生动盎然的模样。
他手边搁着几本她新送来的抄本,屈指在端方的柳楷上拂过,想起一些前世婚后的逸事,不由得失笑,继而是怅然。
帮她找《前汉秘简》,是他前世应下,却未来得及做的事。
眼见那蠢老板要惹阿萤起疑,晋王正要叫侍从出面打圆场,却见书坊门外走进来一人,目光落在从萤身上,犹豫着走上前。
晋王蹙起了眉,怎么是他。
“请问这位可是姜四姑娘?”
一道温和中正的男声在身后响起,从萤转身,望见一位身着素袍的年轻男子,正同她作揖见礼。
在这里遇见,从萤不免有几分惊讶:“杜御史。”
来人正是杜如磐,颇有几分高兴道:“姜四娘子认得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