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常男子站她身边,就跟奴仆似的不起眼。
也就只有他们山主坐在她旁边,容色还算相得益彰,并不失色。
不仅人美,还瞧得起他们这些匪贼,明明已经可以从这里脱身,与他们老死不相往来,却还愿意屈尊与他们一同宴饮。
就连他们敬她酒,她也愿意抿一小口以表重视。
“还要看多久?”山主笑眯眯道,“眼珠子扣下来摆在公主案前,让你们看个够如何?”
醉醺醺的山匪们回过神来,抱着酒坛一溜烟地跑了。
裴照野回头看着双腮酡红的公主。
她还维持着那个端庄笔直的坐姿,然而眼神已经有些涣散。
“到了山匪窝还敢喝酒,你胆子还真大。”
骊珠望着眼前的热闹宴席,风雪从夜空飘落,缀在赤红灯笼上,红得鲜艳明亮。
她偏头:“这样看起来,好像我们的婚宴啊。”
裴照野凝视着她,胸中呼吸微滞。
“……你是真的醉了。”
就这点酒量还敢喝?
才喝了三盏而已,又不是什么烈酒。
骊珠摇摇头:“没醉啊,我清醒得很。”
她指向还在跟人角斗的男子:“那个是陆誉。”
指向被丹朱勾着脖颈灌酒的少年:“那个是长君。”
想指玄英,然而玄英此刻并不在,她的手指在半空中划了一圈,指向身旁眉目沉静的年轻匪首。
“你是裴胤之。”
他睫羽动了动,眉头不解地拢起。
“……你叫我什么?”
“胤之。”
她似乎有些困倦地垂下头,手指捏着他系在大腿上的黑色革带,一会儿解开,一会儿系上。
少顷,有什么东西从她的眼眶里涌出。
“我很害怕。”
裴照野喉间发紧,她的话弄得他有些茫然,他弓着背,捧起她的脸轻轻擦拭。
“你是公主,你怕什么?”
“怕老头。”
裴照野一时哭笑不得。
“到底哪儿来的老头?是崔时雍吓到你了?”
骊珠又摇摇头,长睫上悬的眼泪坠在他手背上,滚烫得像炭。
他摸了摸她湿漉漉的脸。
“你是不是有好多心事?”
初雪一片片落下,压在枝头,覆满山野。
宴席人声鼎沸,他们这里却很静,静得能让裴照野听到她眼泪滴下的声音。
“你要说给我听吗?”他温声问,“或者你告诉我,怎么才能让你不哭。”
她吸了吸鼻子:“你可不可以不死。”
裴照野失笑:“我年轻力壮,还没成婚,为什么要死?那也太冤了。”
“成婚了也不能死。”
她的额头抵在他胸口,低着头,轻声道:
“没有人愿意帮我,你要帮我,他们都不喜欢我,你要喜欢我,永远都喜欢我。”
第44章
骊珠其实并没有大醉。
酒将她的意识割成碎片, 有些分不清自己身处何地,但大脑却并没有混沌不清。
她还能想起一桩前世成婚后的旧事。
乌桓人滋扰边陲,挑衅南雍,裴胤之亲赴神女阙, 大败乌桓。
那是裴照野第二次亲赴神女阙, 宫里为这次大胜办了一场庆功宴。
已经继位的沈负不情不愿地问他, 想要什么赏赐。
裴照野垂首答:
“臣子为朝廷分忧是分内之职,无需奖赏, 若陛下执意恩赐, 那就请按雍朝例律, 加封您的姐姐为长公主吧。”
无论是公主还是长公主的名号, 都并非生而有之。
骊珠刚过百日, 便得封清河公主。
沈负十五岁继位称帝, 但在这之前, 明昭帝到死也没有给他加封王爵,更别提向天下昭告他的太子身份。
沈负深记此仇。
所以轮到他做皇帝,根本不愿给骊珠加封长公主。
听了裴照野的话, 少帝不置可否。
不仅如此,酒过三巡,他突然向众臣宣布, 要封他身边的中常侍为乡侯, 食邑六百户。
不封公主,不封功臣,却要加封一个宦官?
宴上一片哗然。
那时的骊珠面色如水,一语不发,任由或是取笑或是同情的目光落在她身上。
裴照野微笑着饮了一盏酒。
过了半个时辰,有小黄门跌跌撞撞入内通禀, 称刚刚受封的乡侯,竟在荷花池内自尽而亡。
还留下一封遗书。
自称卑贱之身,不堪大任,有负皇恩,愿自裁谢罪。
满堂死寂中,出去醒酒的裴照野缓步踏入殿内,臂弯还垂着几支犹带露水的荷花。
仿佛并未察觉到周遭凝冻的气氛。
衣袂溅血的太尉大人款款步入,垂衣拱手,将荷花送至公主面前,笑道:
“途遇此花夜放,正配吾妻,故折来相送。”
翌日,宫内加封清河公主为长公主的旨意,与裴照野血染宫闱的消息一并在整个雒阳城疯传。
因为这件事,裴照野在朝野内外遭受了极大非议。
就连支持他的老臣也对他颇有怨言。
那时连着好几日,骊珠都有些郁郁寡欢。
裴照野以为她是在怨怪他杀了那个中常侍,只无奈地摸着她的脸,说她太过善良。
但其实不是。
骊珠并不认为自己善良。
她人生中大部分时间,都在学习如何面对屈辱。
偶尔需要哭泣,比如面对覃皇后那样的施辱者时,眼泪可以尽快让她满意离开。
偶尔需要反击,但只有在别人挑衅的时候可以反击,且不可以过分,比如对待沈负。
当然,更多的时候,她只需要不做声地忍耐就好。
很多时候,她的不报复是一种无能,她的忍耐和宽恕也都是弱者的怯懦。
骊珠在心底唾弃这种品质,却又不得不依靠着这种本领,生存至今。
……要是她能像胤之这样就好了。
被醉意熏得有些朦胧的视野中,映出男人边缘清晰的下颌。
他鼻梁很高,折角处有异于南人的挺拔弧度,偏偏眉眼又浓的浓,淡的淡,盛着南人独有的多情缱绻。
但只是面对她而已。
很多时候,他做事有种极端的赌性。
十成十把握的事谁都会做,谁都敢做,他却敢做只有三四成把握的事,打仗上更是如此。
虽然嘴上时常劝告他,行事不要太莽撞求进,不要总想着毕其功于一役,这很危险。
然而,骊珠也很清楚,他吸引她的也正是这一点。
那些被这座宫廷扼杀的、从不允许出现在她身上的攻击性,在他身上得到了极大的发挥。
她在背后看着他。
看着他替她激进、果决、绝不思考后路,替她锋利,替她尖锐。
可是……
即便如此,骊珠偶尔也还是会有一种微妙的不得满足。
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呢?
她又做不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