堂上其他官吏见此情形,也是心中戚戚然。
赵维真这样的郡丞都说抓就抓,更何况他们这些小官?
昔日在赵维真手底下做事,谁敢置身之外,清清白白?若不收点好处,纳个投名状,这官场如何混得下去?
这公主真要清算起来,谁都脱不了干系。
骊珠故作惊讶,水润眼眸忽闪忽闪,一派无辜模样。
“赵郡丞何故胡言?我岂会缉拿朝廷命官?只是尔等牵涉梅府凶案,恐当夜走脱你们,这才命人先行拿下,却也不是交由我处置,而是交给这位林决曹决断啊。”
林章茫然:“……我?”
他一个五百石的小官,去审一千石的郡丞?
“正是你。”
骊珠目光炯炯,让丹朱上前:
“这是此案嫌犯,我一并交给你,林决曹,伊陵郡的天能不能亮,梅家一案的正义能不能得到伸张,就看你的了。”
林章顿时浑身冒汗,双股发软。
“我……涉案的并非赵郡丞,而是赵郡丞之子,赵继,为何……”
骊珠道:“自然还不只此案,我至伊陵郡至今,被人多次刺杀,至今不知主谋,此案既在伊陵发生,当然也要由伊陵官员替我做主。”
骊珠上前,亲自握住林章的手,肃然道:
“这几桩案件,务必大办特办,不只是整个伊陵郡,就连雒阳,也都在看着你呢……林决曹怎么倒了,快扶起来,案子还没开始办呢。”
林章怎么敢听下去。
让他去查赵维真已经足够要命了,现在还要他去查公主遇刺的事,这里面水有多深,他连想都不敢想,岂敢去做?
见长君将人架了起来,骊珠抬头,看向堂内其他官吏。
此刻还有谁不明白的?
这位公主分明就是以退为进,她没有权力,就用赵维真和他背后之人的权力来威吓他们。
如此看来,她应该是不打算追究他们从前那点小贪小污的?
否则何必威吓,直接抓人便是。
威吓的目的,不就是要他们老实听话吗。
众官彼此交换眼神,正思忖着要不要顺坡下驴,却听公主道:
“诸公一心辞官,我不过一介公主,虽有心阻拦,也无权插手官署内的事,既然下定了决心,也只好……哀送诸公了。”
这下众官有些慌神了。
人家公主都没打算仗势欺人,将他们一并抓了,他们闹这场辞官还有什么意义?
林章虚弱出声:“等等,公主莫急,办案……还需诸公协助,不可任由他们辞官啊。”
骊珠坐回原位,微笑道:
“我哪里懂什么用官呢?既然林决曹说需要,那就由你来点人吧,若是愿意留下,那是最好的。”
此刻,这才方才嚷嚷着要辞官的众人纷纷朝林章投去灼热目光。
跪在堂下的赵维真目光怨毒。
真是小瞧了。
他和覃戎覃大人,真是都小瞧了这位公主,原来竟不是个懦弱好欺的主。
赵维真眼看众人倒戈,同盟瓦解,自知这么下去,自己绝无活路,顿时大喊:
“林章!你可想清楚了!清河公主不过就是个没有实权的公主,你要是投奔她门下,到时候她抬脚从伊陵一走,你岂能活命!休要怕她!一个公主而已,南雍江山还轮不到她——”
话未说完。
一个极其清脆响亮的巴掌,如蒲扇般猛地挥到了赵维真的脸上。
赵维真身边的督邮不敢置信地瞪着突然出现的年轻匪首。
骊珠也吓了一跳。
“你敢殴打朝廷命……”
又是一个巴掌扇了过来,被扇过的地方迅速肿胀,脸如猪头般不能细看。
裴照野半蹲在两人身前,把这两张打歪了的脸摆正,他笑道:
“我又不是公主,我是匪贼啊,打的就是朝廷命官,有问题吗?”
“……”
前夜此人在城门外,用一杆长枪将人钉死在城楼上的事早已传开。
众官本就畏惧红叶寨之名,此刻更是鸦雀无声,不敢发出一点动静惊动这个煞神。
裴照野笑着起身,又将门外的裴家兄弟扔入堂内。
“还有这两人,多年逼良为娼,裴府内歌伎舞姬皆是人证,还有一口枯井,其中尸骸无数,可做物证,足够他们死上百回了,那个林什么东西,记得一并查了,若有细节不知,尽可问我。”
骊珠看了看林章的表情。
他看起来宁可自己办案办死,也不会去问裴照野的。
闹着辞官的官员中,有人凑近了交头接耳:
“既然这样,要不要趁此机会,顺水推舟,就算了……”
“你要做这个出头鸟,你去。”
另一人讳莫如深道:
“覃戎覃大人那边,到时候算起账来,问是谁率先向清河公主倒戈的,林章一个,下一个就是你!”
他们也不想辞官,可谁也不愿意得罪覃戎。
上头打架,殃及池鱼,他们就是些小鱼小虾,自然是谁强谁说了算。
覃氏家主,与一个宫廷公主,孰轻孰重,他们还是掂量得轻的。
众官艳羡地看了眼被林章点走的几个人。
既能继续做官,出了事还不用自己背锅,算起来都是林章要他们去的,诶,真叫人羡慕。
闹了一场,该收监的收监,辞官走人的走人。
不过,因为崔时雍仍在病中的缘故,众官只是递了辞呈,并未盖印。
即便如此,也是一桩震惊朝堂的大事,上午结束后,便已有官员写好奏折,快马送往雒阳。
酉时三刻,骊珠依言送覃珣至渡口前。
覃珣忧思重重望着她,眼中似有万语千言。
“今日多亏你替官署内处理了几桩急务,否则那些小吏可要忙坏了。”
“这些不过小事,”覃珣轻叹一声,“公主,你我一同长大,我竟是越来越看不懂你想做什么了。”
骊珠只是微笑:“冬日将近,江风刺骨,路上注意保暖。”
覃珣目光柔和地颔首。
“还有,答应我的三十万石粮,不要忘记。”
“……自然。”
覃珣余光朝远处某个方向看去。
他极少羡慕旁人,但此刻却莫名有些羡慕那个人。
没有家族拘束,爱恨都如此自由,对他而言,简直是一生都不可能有的奢望。
当然,除了羡慕,更多的还是嫉妒。
覃珣忽而上前,俯身。
骊珠蓦然眨了眨眼。
“……这里有一粒苍耳。”
覃珣从那个看起来近乎拥吻的姿态直起身,深深望着骊珠道:
“骊珠,二叔那边,我会尽力。”
不知说的是粮,还是别的什么东西。
骊珠只微微颔首,目送渡船在暮色下驶离后,她转身往回走,只是在和裴照野约定的树下转了一圈,却并未瞧见熟悉的身影。
“原来你还知道找我,我以为你当我死了呢。”
骊珠顿住脚步,昂首朝树上望去。
霞光穿过树叶间隙洒下,倚坐在树枝上的男子偏头看她,神色逆着光不真切,然而语调却显而易见地不悦。
“他亲你了?”
骊珠眨了眨眼,这才反应过来覃珣方才为何突然提到什么苍耳。
好幼稚啊。
骊珠张开手:“上面风景好吗?我也想看。”
“……”
待骊珠在树枝上坐下,新奇地朝外张望时,耳畔响起裴照野冷淡嗓音。
“你是不是觉得我怎么都不会生气?”
骊珠转过头,理所当然地点点头。
“你确实啊。”
“……那可未必。”裴照野双手环臂,与她拉开距离,“你说要丹朱吃些苦头,这苦头可没说要她的命,她杀了梅家三口人证据确凿,你要如何替她脱罪?”
“我没办法替她脱罪。”
骊珠第一次爬树,生怕掉下去,紧紧抱着树干不撒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