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照野只有一个,他顾了这一头便顾不得另一头。
他前世离开伊陵时,虞山上的红叶还如旧吗?
骊珠的颤抖突然停止了。
因为她意识到,这本身就是个必死的死局,甚至前世就已经走到过最坏的地步。
既然如此。
无论她做出任何决定,都不会更坏了。
“赵郡丞,”火把噼啪声中,骊珠侧身对赵维真道,“我替你平今日之事,你送我平安离开伊陵郡如何?”
丹朱和长君俱是一怔。
“最迟还有一刻,红叶寨的山匪就会赶到支援,我告诉你他们会从哪边来,让你们可以提前设伏防备,你们这些官员,受红叶寨的牵制已经很久了吧?你把他们和郑丹朱一并关押起来,明日午时,当街问斩,从此伊陵郡便只知你赵维真,而不知裴照野,如何?”
赵维真静静听完骊珠这一席话,古井无波的眼神里终于有了一丝动容。
果真是个懦弱无能的公主。
他今日见这个叫长君的侍卫与红叶寨的人混在一起,便知她与红叶寨暗中联手。
还以为她有几分智谋胆量,没想到一看形势不对,便立刻倒戈。
崔时雍还道,清河公主素有过目不忘之能,即便烧了那些裴家兄弟留下的册子,也能一字不差的默出来。
就算能默出来,有什么用?
明昭帝自己就是南雍最大的贪官!
只要他能剿了红叶寨这些匪贼,夺了他们手头的盐池,到时候盐税给皇帝四成,他们六成。
难道明昭帝会为了一个平安无事归家的女儿,放弃这么多的钱?
赵维真微笑着道:“下官悉听公主安排。”
骊珠朝丹朱缓缓走去。
她看向长君怀中奄奄一息的女郎:
“交给我,会没事的。”
随即,在赵维真等人看不见的地方,她动了动唇,以极微弱的声音说了五个字。
入狱,救徐弼。
丹朱布满血丝的双眸颤了颤。
-
赵维真得了骊珠提醒,果然在那五十余名山匪发难前制住了他们。
即将大权在握的感觉在他肥胖的身躯里鼓动,让他对这些败家之犬格外宽容。
其中几人不要命的反抗,连伤了十多名兵卒,赵维真也没让他们下杀手。
“都留着,明日午时,我要杀鸡儆猴,让全伊陵郡的人瞧瞧,红叶寨又如何?这伊陵郡到底谁说了算。”
赵维真心情极大的愉悦。
那些跟随他的官员们,亦是溜须拍马,奉承之极,早就视他为真正的一郡之主。
至于崔时雍?
不过一傀儡耳,留他在此,也不过是看这老头识趣。
若非一郡太守不能由出身当地的官员就任,早就让他滚蛋了。
“赵大人今日真是神仙庇佑,这红叶寨的女匪贼好巧不巧,就这么自己送上门来,给了我们这么好的一个把柄,否则,这些山匪有虞山和燕水做屏障,还轻易抓不住呢!”
这倒是。
赵维真想,简直就是天赐良机。
“不过……那位山主明日要是闻讯赶来劫法场,该如何是好?倒不如今夜就……”
那人比了个斩首的手势。
赵维真却笑开:“诸公不必有心,他来不了了。”
众官员不解。
赵维真避而不提,只神神秘秘,望着雒阳的方向,道:
“既有仙人庇佑,不可说,不可说啊……”
不过,赵维真性情谨慎,也并没有完全被骊珠牵着鼻子走。
设伏活捉了红叶寨的山匪后,他们寻了个冠冕堂皇的理由,将骊珠软禁在了官署内。
“今夜山匪混战,恐公主受惊,还是在官署内安置,待红叶寨之患平息后,再安排御船送公主回雒阳。”
除了长君被允许带着丹朱姐姐前去寻医,就连陆誉等亲随,也被借口协助官署抓人,从骊珠身边调走。
陆誉不肯离去,反倒是骊珠肃然道:
“你必须走。”
她看了一眼陆誉怀中。
“带着这个,去与丹朱他们汇合,必须拿下城外大营的三千常备军,这才是此战关键!”
以徐弼的年纪,他在军中必定威望甚重。
赵维真突然称徐弼重病,罢了他的都尉,提拔新人,军中那些人不可能那么容易接受新任都尉。
只要徐弼现身,必能夺取军队。
陆誉也知晓此事的利害,不再推托。
他刚想给骊珠一把匕首防身,骊珠却从披风下取出一把短剑,对陆誉笑了笑:
“这是裴照野临走前给我的,你放心,不夺伊陵郡,我绝不会让我自己出事。”
陆誉看向骊珠的目光中有微微震动。
“公主保重。”
目送着陆誉翻窗,在兵卒重重包围中趁夜色逃出官署,骊珠心知,今夜是真的开弓没有回头箭了。
要是不成,她必定死在今夜。
而且还有一件事,她没有告诉任何人。
——如果她的猜测没错,即便赵维真会放过她,今夜也一定会有人前来取她性命。
骊珠抱紧怀中短剑,忍了一夜的眼泪终于扑簌簌落了下来。
在这么短的时间,突然背负起这么多人的生死,自己身边更无一人保护,实在超出了骊珠的承受能力。
她不后悔从雒阳跑出来这一趟。
她只担心即便重来一世,也什么都没有改变,她不能接受这个。
然而很快,她发现更不能接受的事发生了。
足尖莫名一痛,骊珠低下头,和一只灰扑扑小东西四目相对。
“吱吱。”
“…………”
尖锐的惊叫声在官署内炸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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荻花荡一夜鏖战,已是寅时三刻。
长夜未明,艨艟残骸和尸首飘在水面上,之前叫嚷得最厉害的那个二当家,此刻已被人从头到尾束劈成两半,在夜雾中随水荡远。
裴照野望着满江血水,心中暗暗后怕。
还好他今日及时赶回。
葭草渠的水匪不知从何处得来这些巨弩,水战威力极大,几乎能同当年一万官兵围剿红叶寨那一战相比。
要是他果真大意未归,留守红叶寨的弟兄们即便能勉强一战,死伤也绝对比今日更甚十倍。
若是之后官兵再来围剿,离灭寨也不远了。
“……山主!”
仇二正率人清点伤员,送回山上疗伤,回头不经意一瞧,这才发现裴照野后背赫然一条血淋淋的剑伤。
“山主,我立刻去叫人备轿,您这伤势太重,不易再动……”
“别说这么一条伤,就算是断一条腿,你敢让轿子抬我试试,找抽是吧?”
裴照野弯臂擦剑,眉目平淡。
“山主!”
“这事不对,你回寨再点五百个善陆战的好手,立刻动身去襄城。”
裴照野收剑入鞘,翻身上马,对马下的仇二言简意赅道:
“这些人的目标不是清河公主,是红叶寨,丹朱那头必定有伏击,速速点人,一刻不得耽搁!”
“……是!”
不出半个时辰,裴照野便率五百余人至襄城外。
夜色笼罩着整座城池,探子前来回报,城门灯火通明,女墙后人影憧憧,显然有不少兵卒把守。
“山主,不可强攻,为今之计,只能等天明开城。”仇二道。
“天明?天明了去收尸吗?”
裴照野目光深深,从山坡望入城池深处。
那小公主一贯足智多谋,可此刻裴照野倒盼着她蠢笨一点,胆小一点。
哪怕外面流干了血,她也不要以身犯险,自以为是地想去救谁。
肃杀寒风吹过墨发,缀在发间的赤金环扣晃了晃,金光如血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