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思索着,骊珠忽而小跑起来,陆誉在前替她开道,令骊珠得以挤进山匪队伍的前列。
“诸位——”
夜色已深,这条巷道前方便是岔路,四下静寂, 唯有火把噼啪作响。
骊珠鬓发被夜风吹得微乱,她放出声音,对众人道:
“我知诸位忧心丹朱姑娘安危,然今夜之变唯恐有诈,还望诸位好汉听我一言,由我与执金吾先行探明形势,从中斡旋,若力有不逮,再告知诸位行动,方为上策,诸位万勿冲动行事,中了贼人……”
“三当家危在旦夕,哪儿容得这般耽误!”
有人抢了骊珠的话头。
另一人也立刻接话:“公主若是怕了,只管躲后头,我等拼杀在前,接应三当家后便来与公主汇合!”
这哪里是怕不怕的问题!
这一行五十多名山匪皆勇武之辈,行动如风,骊珠见拦不住他们,急得喉间一酸,眼眶泛红。
她一贯有这个毛病,难过时爱哭,着急生气时也易哭。
但现在却无论如何都不能流一滴眼泪。
她在这些山匪之中本就没什么威望,要是遇事再哭哭啼啼掉眼泪,谁会服她?谁会听她说话?
骊珠不免又想起了裴照野。
如果他在这里,他会如何做?
深吸了一口气,骊珠在所有人诧异目光中,抽出了一旁顾秉安的腰间佩剑。
夜色下,沉重长剑握在少女手中,寒光一闪,分毫不颤。
“顾秉安,你们山主临走前是如何交代的?”
顾秉安立刻会意,答:“山主道,一切行动,全依公主命令行事,一切决定,以护公主安危为上。”
“尔等方才在府内,先是听信旁人谗言,诽谤山主,如今又不服命令,擅自行事,军中有军规,不知你们寨中对不服命令者如何惩处?”
顾秉安:“战时当斩。”
“那好。”
骊珠执剑,站在众人前方平静道:
“诸位连日护我安危,乃情义相助,我心中感佩至极,本当厚报,然而今日若放你们鲁莽前去,反倒是害了你们,权宜之下,不得不拔剑相对,方不负裴山主将你们托付于我的信任。”
众匪对视一眼。
难道不是他们在保护这弱质纤纤的公主?
怎么成托付给她了?
“凡在我之前,踏出此巷者,与其死在旁人手中,倒不如我替你们山主手刃之!”
她虽未疾言厉色,然而语调沉稳,目光笃然,无人怀疑她此话真伪。
顾秉安心中咚咚跳得极快。
他看着眼前钗环凌乱的公主,万万没想到,这个被他们红叶寨半途掳来的金枝玉叶,会在这种时候挺身而出,替山主稳住局面。
她方才就可以随那位覃氏公子趁乱而逃,为何不逃?
他们相识不过半月,她为何愿意为山主,为他们做到此等地步?
似乎被骊珠不似作伪的决意镇住,这群沸反盈天的山匪们终于安静下来。
骊珠后退两步,将剑还给顾秉安,道:
“我们先走,两刻之后,你们从另一边绕道过来。”
如此,即便她真不能应付,也能及时支援。
出暗巷时,陆誉瞥见身旁公主抬起袖子用力蹭了蹭双眼。
再放下手臂,眼中不见半点泪光。
待一行人到了医官所说的梅家府邸,果然见四处火把熊熊,黑压压的众官兵手持器仗,围堵在府门外头。
见骊珠前来,门前官兵大喝:“什么人!”
陆誉:“此乃清河公主凤驾,既见公主,还不叩拜!”
一众官员兵卒跪倒一片。
唯有被簇拥着的几人,虽然俯身,却并未跪得实在,竟是半蹲着昂首直视骊珠。
其中为首的郡丞赵维真含笑道:
“今夜有山匪混入官员府邸杀人行凶,暴徒凶残,连杀府内十余人,如今暴徒还未伏法,公主实在不该踏足此地啊。”
夜色下的梅府宅邸飘出丝丝血腥气。
骊珠一时心惊肉跳,不自觉地攥紧了袖口。
到底发生了什么?
丹朱虽然直率,却不是莽撞之人,怎么会突然大开杀戒,给了这些人把柄可抓?
骊珠目光扫过一张张面孔,忽而在其中瞧见一张生脸。
这个人一身锁子甲护心镜,腰坠官印,若没猜错,应该就是接替徐弼的新任伊陵都尉了。
新任都尉……徐弼……
骊珠垂下眼睫,片刻后道:
“实不相瞒,我也是今日才知,之前我被红叶寨掳走时,我手下一侍卫竟与寨中女匪藕断丝连,今日久久未归,一问才知,他带着我的医官一道替那女匪的姐姐诊病去了。”
“哦?竟有此事?”赵维真幽幽道。
“诸公办案,我不便参与,不过这名侍卫是我的人,还请赵郡丞交由我来处理。”
胖头鱼似的赵郡丞状似和蔼地望着骊珠。
“当然,当然,只不过他与那暴徒如今拒不投降,还一心想要杀出去,如今僵持已久,我等束手无策,若公主能劝降他,那是再好不过了。”
骊珠闻言,缓缓吐出一口气。
还好,两人都还活着。
官兵们分开一条道,容骊珠一行人入内。
顺着白沙小径,一路往东屋而去,血腥味越发浓重。
负责治安的门下贼曹将院子围得水泄不通,骊珠穿过重重人墙,才见到两个血淋淋的人影。
“公主……”
长君一见骊珠,眼泪顷刻而下,就连丹朱也瞬间红了眼。
只见眼前两人立着,还有一人被长君抱在怀中,月白裙摆染成暗红色,手臂软软垂下,不知生死。
“长君!”骊珠咬下了丹朱的名字,急忙问,“到底发生什么了?怎么会弄成这样!”
长君还没开口,丹朱先死死盯着骊珠身后的赵维真道:
“他们是如何说的?”
骊珠一怔。
赵维真:“你二人狼狈为奸,潜入上计吏梅大人府邸杀人行凶,证据确凿,还有什么可辩驳的!”
“贱人!”
丹朱大喝一声,欲语泪先流:
“你儿子赵继在梅府做客宴饮,酒后强占我姐,令我姐有孕,给了梅府一笔钱,允诺来日提携梅常平,便想摆平此事!这你怎么不敢说!”
骊珠心下骇然,猛地看向赵维真。
赵维真却神情无波无澜,那张寿桃似的圆脸仍是笑呵呵的,很和气无害的样子。
“胡言乱语,不过想甩脱杀人罪名而已。”他笑道。
“我杀人?我杀的就是这群畜生!梅府上下护不住我姐,为了遮掩丑事,她婆母先是给我姐姐下毒堕胎,害得我姐姐久病不起,见这胎依然堕不下来,她公爹竟然还用棍棒打我姐的肚子!”
丹朱字字淬着火,恨不得能阖府上下通通烧个干净。
“我爹不敢给我姐讨个公道,我不怕你们,今日杀人者郑丹朱,不只要杀梅府这群畜生,待我救出我姐,赵维真,下一个死的就是你和你儿子!”
她手中提着一把血刃,刀身被已砍得卷刃,满身煞气腾腾,仿佛地狱爬出来吃人的恶鬼。
骊珠唇上骤然失去血色,满脑子都在回荡两个字。
完了。
丹朱与赵维真血海深仇,赵维真定然不肯放了丹朱。
外面的红叶寨众匪一触即发,而伊陵的新都尉已经上任,随时都能调来三千常备军。
她要怎么稳住局面?怎么救人?
骊珠看向陆誉。
在他怀中,还有他们最后的底牌。
要现在动用吗?
不,不行,她有名无器,在场全都是赵维真的人,她没有把握能够号令他们。
怎么办?
怎么办!
骊珠心跳加速,背后一片黏腻汗水,四肢因过于紧绷而不受控制的微微发颤。
也正是在此时,骊珠忽然意识到一点。
前世,这一切会不会也发生过?
葭草渠夜袭,丹朱血屠梅府被困,红叶寨的山匪们重义气这点一旦被人利用,会发生什么事?
倘若裴照野又不在……
他当然不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