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此地,骊珠才真正有了自己身为皇太女的实感。
东宫前有宣政殿用以接见官员,处理东宫政务;旁有崇明殿作为书房,聆听太傅讲学;后面还有一处寝殿,和一片供太子休憩游赏的园林。
简直自成一个小朝廷。
被骊珠委任为中庶子,秩六百石的顾秉安对别的兴趣不大。
在东宫走马观花地逛了一圈,他便径直去了自己的值房,摸着值房内的书案、典籍,他长长喟叹一声。
真是跟对主子走对路。
他要是当初没跟着山主落草为寇,岂有今日一人得道鸡犬升天的好日子?
丹朱跟在他后头四处张望。
“你这值房挺不错,外头还能瞧见园子……不过论景色,还得是殿下赐给我的大宅子漂亮,就在雒阳宫边上,明日我带你去瞧瞧?”
顾秉安白了她一眼:
“秩千石的骁骑将军相邀,下官怎么敢不去?”
丹朱龇牙一笑。
不过论一步登天,还得是被明昭帝亲自征辟,任命为皇太女少傅的谢稽。
——据说明昭帝原本还想直接让谢稽接任丞相之位,结果又被谢稽婉拒了一次,气得当场叫了医官来。
最后骊珠闻讯赶来,这才劝明昭帝改了旨意,让谢稽来东宫做少傅。
少傅位在太傅郑慈之下,但总管整个东宫属官,实权更大。
也只有谢稽坐这个位置,才压得住受封皇太女詹事,统管东宫一切庶务的覃珣。
“对了。”丹朱环顾一周,戳了戳顾秉安,“那个覃珣怎么没在?”
宣阳门那日,好像也没瞧见他。
顾秉安悠悠道:
“他嘛……覃敬一倒,覃家肯定一堆事等着他这个嫡长公子挑起大梁呢,比起让他来东宫晃悠,这几日,他能把覃家的烂摊子接过来,收拾妥当,就是对殿下最大的帮助了。”
东宫晴阳高照,诏狱内却一片昏暗潮湿的霉气。
覃敬静坐牢房内,阖目养神。
“……昨日我回了趟家中,恰逢宁夫人产子,您放心,母女平安,只是尚未取名,还望父亲亲赐。”
跪坐在他面前的覃珣,将带来的菜肴逐一摆在食案上,语调平静。
良久,覃敬开口:
“如今你是覃家家主,一个名字而已,随你。”
“因为不是父亲所期待的儿子,所以叫什么,今后该谁来教养,都无所谓了,是吗?”
起初,覃珣的声音尚且能保持平和,但说到最后,语气里已是难以遏制的愤怒。
覃敬缓缓睁开眼。
“她是你的妹妹,是覃家人,你会教养好她,还有覃家的其他人——这些时日,你一直再为他们奔走,想尽可能的保全更多被我牵连的族人,对吗?”
覃珣怔愣了一下。
“将覃家交到你的手中,我没有什么可担心的,今日之后,不必再来。”
他说得平静而理智,对面如圭如璋的贵公子,却一瞬间红了眼眶。
父亲自幼对他要求严苛,他亦将父亲视若天神敬仰,这算得上是父亲第一次对他表示认可,覃珣如何能不受触动?
“父亲……”
“父个鸟蛋,他都想再生个儿子取代你做继承人了,就这么一句话,你就又谅解上了?蠢货。”
诏狱内响起的声音满是讥讽。
覃珣骤然变色,朝黑暗处望去。
墨发如刀裁的男子一身鸦青衣袍,步伐从容,缓缓倚在后墙站定。
看着这父慈子孝的场面,裴照野弯了弯唇角:
“不愧是读过书的,话说得真漂亮,你那是交到你儿子手里的?分明是他还算不蠢,站对了队伍,你这都没招了,装什么装。”
一字一句毫不留情,覃敬额角青筋直跳。
覃珣看向他的神色却很复杂。
事到如今,这个人与覃家究竟有着怎样千丝万缕的关系,他已经心知肚明。
难怪他从第一面就恨不得他死。
难怪母亲对他既恨又惧。
覃敬凝视着他:“早知今日,当初就不该留你一口气逃回宛郡。”
裴照野眸色瞬间冷如寒冰。
“当初,我替你母亲寻了一门亲事,备好了嫁妆,要不是因为有了你,担心夫家容不下你,她也不至于执意不嫁,在裴府终老病死——裴照野,你不该出生,是你害死了你母亲。”
覃敬浸淫官场多年,太知道如何摸清一个人的软肋。
这话有没有道理不重要,重要的是,它能轻而易举地激怒对方,让他理智全失,怒意沸然。
裴照野没有反驳他。
因为,他此刻只想要了覃敬的命。
“——兄长且慢。”
覃珣忽而闪身,挡住了杀意冷冽的男人。
裴照野眼珠转动。
“你有病?”
覃珣被他噎了一下,深吸一口气,语气诚挚而谦卑:
“你我血脉相连,是无可否认的事实,父亲纵然有千万件对不起你的事,人之将死,兄长,我恳请你,看在父子血缘的份上,给他一个体面。”
宣阳门前,他掌掴覃敬之事,雒阳城已人尽皆知。
要是放着不管,裴照野能干出什么匪夷所思的事,他都不奇怪。
覃珣实在不愿见父亲一代名士权臣,到最后死得如此不体面。
“给你家的人收拾烂摊子有瘾是吧?”
裴照野扯了扯嘴角,握住牢门的手指松开。
他盯着覃珣看了片刻。
“好啊,我让他死得体面,我还能给他收尸,你拿什么跟我换?”
换?
覃珣拧起眉头。
裴照野如今受封骠骑将军,秩万石,位同三公,不日就要赴神女阙迎战北越。
他想不到裴照野还要从他身上得到什么。
覃珣思索片刻,道:“若我所有,尽我所能。”
……
十二月初五,天欲雪,雒阳收到了从边境传回的军报。
北越大肆进攻,边境数城沦为交战地,除了主帅覃戎与郭韶音镇守的两地,其余阵线多有不敌。
明昭帝下旨,命骠骑将军裴照野为三军大都督,统领全国军事,率十万大军支援前线,出兵伐越。
“……此去边境,回来时恐怕送不了白玉珠那么好的礼物,要是带回来不合殿下心意,殿下会生我的气吗?”
风雪纷纷如鹤羽,宣阳门外,裴照野替骊珠整了整身上氅衣。
那张鼻尖红红的脸堆在毛茸茸的衣领后,盛着水光的眼底似有万语千言。
但最后,她只道:
“会的。”
“要是不合我心意,下次你生辰,你也休想收到用心的礼物——”
骊珠攥住他的腕骨,扁了扁嘴,竭力忍着情绪。
“二十一岁的生辰,二十二岁的生辰,还有以后很多次……你要是回来得太晚,准备给你的礼物,我就送给别人了,知道吗?”
她睁大眼,明明是威胁的话,可杏眼里却盛满了恳切,泪汪汪望得人心肠一寸寸软掉。
裴照野垂着眼,嗓音温和:“知道了,回去吧。”
骊珠怔怔颔首。
皇太女的仪仗在风雪里等候,骊珠却迟迟没动。
“你要尽早结束战事,今年大雍还没恢复元气,没那么多粮草供给你!”
“我尽量。”
“……但你也不要太拼命,实在没法速战速决,我也会想办法给你凑的!”
雪花簌簌落在寒甲上。
裴照野喉间一紧。
浓黑眼瞳久久注视,双脚像是被这场大雪冻住,几乎无法挪动。
她却先松开手。
噙着一点泪,她的脸庞在雪色中剔透又明亮,骊珠笑了笑:
“英雄马上莫回头,我等你堂堂正正,大胜而归!”
皇太女的銮驾朝着宫城而去。
风雪拥着将士出了雒阳城的城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