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地辽阔,一去万水千山,冬去春来,四季三度轮转。
大雍在战火硝烟中度过了三年。
这三年里,骊珠宵衣旰食,一边跟随太傅和谢稽学习政务,一边与顾秉安一道召集属官,商议筹措粮草,修建粮道之事,未有片刻懈怠。
偶尔,骊珠会写信给裴照野,告诉他雒阳发生的一些琐事。
比如御史大夫徐梦玄的孙女,竟在上元节对顾秉安一见钟情,哭着闹着要嫁给他。
那个一心做大官的顾秉安却在外出筹粮时,与一名农女看对了眼,死也不肯娶徐家女。
还说,日后骊珠继位不给他升官也无妨,官不大不小最好,这样以后秋收时他就有空去那农女家里帮忙割稻子了。
又比如长君如今是后宫宦官之首,与明昭帝身边的常侍罗丰一山不容二虎,两派斗得激烈。
骊珠让裴照野告诉丹朱,记得回来后替长君撑腰。
还有明昭帝,朝中诸事他渐渐放手给骊珠,闲下来后,对修仙的执念淡了许多,倒是对骊珠以后的继承人颇为上心。
女子为君到底和男子不一样。
明昭帝思来想去,总觉得骊珠应该多几位皇夫,最好不确定孩子究竟是谁的,如此才能杜绝父凭子贵,来日造反的风险。
骊珠立刻写信,让裴照野在外事事小心。
他要是有什么三长两短,东宫马上就会多出一大堆年轻才俊。
裴照野的回信就没那么丰富了。
除了回应骊珠信中所书的内容,他自己的事总结起来只有三句话。
这个月杀爽了。
这个月没杀爽。
想做想做想做。
骊珠:“……”
回来真该让他多看看书了!
明昭二十三年夏,持续三年的战事终于迎来了最关键的一役。
南雍的大军越过神女阙,来到了北越最险要的一处关隘。
更让骊珠惊惧不安的是——这一战的轨迹几乎与前世完全重合。
北越王亲征,抓住裴照野急于速战速决的心理,夹击主力,断其后援,诱他深入。
骊珠看到这封军报,立刻在宣政殿召见朝臣议事。
但除了督促运粮官莫走水路,防止北越烧船毁粮,避开前世的埋伏,骊珠什么也做不了。
她只能坐在东宫苦等。
濯芳园里的枫树被霜染红,红叶的季节又到了。
这一晚,骊珠孤枕而眠,却在光怪陆离的梦里意识到,她竟然又梦见了裴照野前世的事。
……
雒阳郊外,一顶华盖马车停在红叶林中。
车内人咳了几声,掀开帘子,那个病气缠身的男人从小窗看向被捆起来吊在树上的身影。
他道:“覃珣,今日我让人请你来,是有件事想求你。”
仿佛没有看到半空中那人口不能言,满面怒容的模样。
裴胤之眼帘半垂,缓缓道:
“神女阙战事吃紧,此战与以往不同,事关国运,我必须亲自前往,可你有个不让人省心的姑母和表弟,叫我如何能放心动身呢?”
树上的挣扎幅度小了几分。
“杀了他们,我便去不了边境,不杀他们,我心中难安。覃珣,你虽有一身毛病,但还算个一诺千金的君子,我给你统领禁军的权力,我若一去不回,你得拦住你的蠢姑母和蠢表弟,绝不能让骊珠落在他们手中——你能做到吗?”
无人应声,他忽而弯唇笑了下。
“差点忘了,你说不了话。”
马车里飞出的匕首割断了绳索,覃珣重重坠地,一双皂靴停在他眼前。
裴胤之半蹲在他旁边,摘了勒住他口舌的布条。
冰冷的匕首拍了拍覃珣的脸,他耐心不足地又问了一次:
“问你话,这事能不能办?”
覃珣白净的面庞涨红,怒目痛骂:
“裴胤之!你卑鄙无耻!当初在红袖楼,你下药将我迷晕,买通柳莺娘让我以为我与她有了收尾,不得不收她入房,害得骊珠与我和离!今日竟然还敢说这种话!”
“怎么不敢说?谁让你蠢啊,弟弟。”
红叶如血鲜艳,裴胤之的眼眸幽深如墨。
“你从前没有足够的力量,现在我借你力量,你从前要受家中牵制,现在我已替你杀了覃敬覃戎,架空了宫中的太后与少帝,只要你答应我,如果我身死,你会尽全力保护她——”
“我把她还给你。”
覃珣微微张开嘴,难以置信地盯着他。
“……骊珠是人,不是什么物件,岂由你说抢就抢,说还就还!”
裴胤之的目光闪烁了一下。
像是被什么刺伤。
他笑了笑道:
“我跟你这种公子哥不同,凭它是什么东西,若不去争去抢,这辈子也落不到我的手上。”
“但你这样珍重她,很好,很好。”
他连着说了两遍好,声音很轻。
仿佛了却了一件心事,他的眉宇骤然敛去神采,透出一种厌世的疲惫。
裴胤之踏着记忆里的红叶远去。
骊珠看到红叶林寸寸坍塌,战场上刀兵相接,跨马追出的身影奔袭跋涉,油尽灯枯地倒在了他乡的土地上。
云层后似有歌谣飘来。
「战城南,死郭北,野死不葬乌可食」
「枭骑战斗死,驽马徘徊鸣」
歌声悠悠穿过千山万水,雒阳城上空,有化作飞灰的祭词相和。
「君既为侬死,独生为谁施」
「欢若见怜时,棺木为侬开」
梦中的骊珠忽而醒悟。
原来他一直都在。
……
自这个梦中醒来的第五日,大都督裴照野枭首北越王,北越军溃散四逃的消息传遍南雍。
举国上下一片沸然!
朝中亦是如在梦中。
然而这一战胜得并不轻松,覃戎手下兵马死伤近五万,连他自己都被北越悍将断去一臂,险些没命。
好在裴照野策应及时,又有郭韶音稳定后方,牵制北越大军。
裴照野咬死败军,百里奔袭,深入北地,硬是凭着百名轻骑,直取北越王的首级,让这场漫长的战役迎来了最关键的胜利。
听到这个消息的骊珠简直死去活来一次。
她明明告诉过他,他前世是怎么死的。
他竟然还敢孤身去追!
好在这一次结局全然不同。
此后三个月,裴照野先攻芨城,再取郦北,最后率四十万大军,驱逐乌桓人,直入北越都城燕都。
至此,北地十一州重归大雍政权。
诏狱内的覃敬得知此这个消息,大笑大哭,翌日辰时狱官再去时,他已血溅牢房,撞墙而死。
北地的暮春迟迟到来,天气和暖之际,大军班师回朝。
雒阳城郊的官道边停着一辆孤零零的马车,然而马车数十丈开外,如今执掌执金吾的陆誉正率人层层护卫,严密把守。
“……沈骊珠,原来你才是天底下最大的骗子!”
她被亲得眼波朦胧,一时神色茫然。
阔别四年,骊珠万万没想到裴照野与她开口说的第一句话会是这个。
裴照野也是气喘未平,眼底情欲浓重,却仍一字一顿地怒视她道:
“为何不告诉我你前世是怎么死的!”
……原来说的是这个。
“你不说我都忘了……哎呀,你来之前特地沐浴过吗?好香呀,对了,你有给我带礼物吗?什么礼物,让我瞧瞧好不好?”
骊珠勾着他的脖颈,贴着他脸蹭来蹭去,极尽所能地撒娇糊弄过去。
裴照野紧蹙地眉头仍未松开,心却早就被她熨帖成一片柔软。
“别蹭了,再蹭更硬了。”
他抱着坐在她腿上的骊珠,猛地在她唇上亲了极响亮的一口,这才让人将他带来的礼物拿过来。
礼物装在四四方方的东西里,黑布罩着,骊珠好奇接过。
“打开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