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谢稽这句话,骊珠自然无有不信。
更何况这已经是现在最好的安排。
如此便算正式商定了下来,事不宜迟,几人当即整队点兵。
学子们本是嫌成日在郡学内太枯燥,听闻谢祭酒要来雁山大营指点军政,想过来替谢祭酒助阵,顺便挫挫那个裴照野的锐气。
却不想此人有如此胆色,敢以三百轻骑深入敌营。
上阵杀敌,建功立业,哪个少年人不心向往之?
他们大多都是些门第不凡的公子贵女,正是不想靠家族荫蔽,一身血气方刚,想靠自己出人头地的年纪。
可惜受制于家族,无法随心所欲。
今日观裴照野言行举止,众人莫不受到一种感染。
比起挫他锐气,倒是纷纷对他生出一股敬佩羡慕之意。
如此,不仅不再想着看他落败受挫,还忍不住将自己的一腔热血寄托在他身上。
“裴兄,我瞧着你这马一般啊,不然明日我把我的爱驹送你好了。”
上次被他救过的公鸭嗓少年一边抚着马鬃,一边认真道:
“那可是我爹从乌桓买来的良驹,你也别推辞,平日我也就骑着去郊外打点野鸡野兔玩,大材小用了,还不如送你带它上战场见见世面。”
裴照野的视线还落在远处的一老一少身上。
两人似乎在寻一处辽阔平原,预备给谢稽这几日练兵。
穿着他那身旧衣的少女纤瘦修长,立在濛濛春雾中,如一根清凌凌的春笋,在另一株老竹旁渐渐萌发。
她是真信任谢稽。
谢稽说话,她还揣着一块木牍,时不时记几笔,乖成什么样了?
裴照野收回视线,淡淡扫过那少年。
“不推辞,不过……就只有我的马一般?”
少年:?
“公主的马就不一般了?”
裴照野目光睥睨,眼尾勾着一点似有若无的笑。
“还有我身后这些精锐,我瞧着他们的扎甲也很一般啊,柳四公子,不资助一二,给大家伙换身鱼鳞甲?”
柳四公子:“……”
看着他说话时若隐若现的舌尖,少年吞了口唾沫,一咬牙。
算了算了。
就当还他上次救他的恩情?
……嗯,也算是一种花钱消灾了!
两日后一早,骊珠便听人前来传话。
有不知名车队载着甲胄乘夜色前来,其中两匹乌桓良驹,还有三百多副鱼鳞甲,说是赠给裴将军的。
骊珠之前就听裴照野提过,因此并不意外。
只是见那两匹良驹一黑一白,裴照野说让她先选一匹,闲时他教她骑马。
骊珠喜欢白马的雪色,目光却紧盯着另一匹——
这匹黑骏马一定很衬他。
覃珣正巧这一日来雁山大营,见此情形,忍不住道:
“……好一个不知名,连我都认出押送车队的车夫是柳家侍卫,那个柳四公子也不知道换个人。”
骊珠顿时朝他看去。
这一次覃珣并非孤身前来。
跟随在他身边的是两个陌生亲信,一文一武,文士三十出头的模样,武者身形魁梧,目如鹰隼,颇有摄人的威势。
上次他曾说过,他会重新组建一个完全属于自己的班底,独立于父亲和二叔之外,骊珠不知道这是否是他的成效之一。
“以我的立场,无论如何都会乐于见到绛州世族与薛家离心,公主无需担心我会泄密。”
覃珣以为她是在怀疑他的目的。
“我知道,你喜欢阳谋,从不屑玩什么阴谋诡计,如果连这点信任都没有,我也不会允许你进我的大营。”
……她还信任他。
意识到这件事,原本平静如湖的心骤然泛起无数波澜。
骊珠示意他跟她往里走,又问:
“你吃过朝食了吗?要不要一起吃点?”
这样家常的闲话,令覃珣有些恍惚,仿佛之前那些芥蒂都突然消失,两人又回到了从前在宫中时的和睦氛围。
他温然笑道:“好。”
然而刚在营内空地上坐下,覃珣就被对面的少女塞了一碗米汤。
清得简直能照见人影的米汤。
覃珣垂眸看了一会儿,再抬起头,迎上一双直勾勾望着他的眼。
那双眼又大又澄澈,被这样一双眼望着,覃珣不过片刻,就敌不过似的挪开视线,无奈笑道:
“原来公主不是邀我共进朝食,是想找我要粮。”
骊珠确实是这个意思。
她真不明白,覃珣怎么好意思空手来。
覃家多方下注她都忍了,但他倒是下啊。
“听闻辽郡十五县已经尽在覃将军手中,麾下将士,赏百金者有十数名,连寻常小卒,顿顿不是肉饼就是炙羊,这一仗,打得真是盆满钵满啊。”
“珣公子要是不想烧我这个冷灶,也是情理之中,反正你只需再熬十年,就能从父辈手里接过他们替你打好的局面,何必另立门户呢?”
她的语气状似平静,然而其中的咬牙切齿和阴阳怪气之意,任谁都能听出来。
覃珣忍不住弯了弯唇角。
然而不远处的喧嚣声传来,正是裴照野在练兵的动静,他忽而从自己构想的幻梦中清醒过来。
她不是在对他撒娇。
裴照野首战在即,她是想给他争取多一分的保障。
那一丝柔情迅速沉寂下来。
覃珣望着她的面庞,此刻不再是看待心仪之人的目光,而是看待一位主公。
他以最严苛的标准来审视她。
“父亲和二叔老了,他们年轻时随陛下从燕都迁都雒阳,这些年光是在南雍站稳脚跟,就已经耗空了他们收复北地的野心,他们想要的局面,不是我想得到的局面。”
“陛下的威势已延伸不到国土的边缘,神女阙的军报发往边境诸城,却无人响应,粮饷不足,将领们打仗也开始掂量起值不值得,不愿意为了几个没好处的俘虏大动干戈——”
覃珣朝练兵的方向看去。
“流民军如今日夜操练,是为了去救那些俘虏对吗?”
骊珠回答:“是。”
“实不相瞒,站在情敌的角度,我希望他这一仗死在外面。”
“……?”
赶在骊珠端起面前的锅扣在他头上之前,覃珣道:
“但作为大雍的百姓,如若他能救出俘虏,得胜归来,我会倾尽全力,襄助公主。”
在来这里之前,覃珣已经探得了此次军情。
这五千流民军,要从两万敌军的营中救出俘虏,并不容易。
但倘若他们能成功,则证明公主麾下的一整套班底,上至主公,下至小卒,可以如一架经纬交错的织机,有条不紊地运转起来,与
证明给他看吧。
抛去情爱和妒忌,他是这动荡乱局中最寻常的世家子。
他与父辈有了政治上的歧见,要替自己的族人择一个更光明的未来。
覃珣想要看看,他们是否值得他压上他的前途,他的理想,他的身家性命。
骊珠迎上他温和中带着决意的目光。
那一掠而过的锋芒,不知为何,竟让骊珠一时晃神,觉得在某一瞬像是与裴照野重合。
明明生得并不相似。
“……他会赢的。”
骊珠微抬下颌,目光决然:
“但到那时,必定会有更多的人聚集到我的麾下,覃玉晖,覃家仍然掌控在你父亲和二叔手中,你又有多少资源能够作为投靠我的筹码?”
他徐徐露出一个浅淡笑容,又变回了骊珠最熟悉的样子。
“公主想到对绛州那些贵女的嫁妆下手,怎么忘了,家族亦替我准备了一份足矣迎娶公主的聘礼?”
“只是这份聘礼,从前是为我迎回一位覃家妇,而这一次,是为了替覃家迎回一位明主。”
骊珠默默咀嚼着这二者的差距。
即便她并无覃珣所想的那种野心,在听到这番话的一瞬,心中仍然骤生一种莫名的激荡。
然而激荡刚起,下一刻压在肩头的分量便令她浑身一沉。
好重。
她的肩上何时有了这么重的分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