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心上人先找到了他。
裴照野还维持着拔剑的姿态,却落进了一个软而香甜的怀抱中。
他骤然僵住。
“……我找到你了,我就知道,我会找到你的。”
红日喷薄而出,破晓下,骊珠紧紧地拥着他。
吧嗒,吧嗒。
滚烫的眼泪溅在他的后颈。
她知道他会在这里。
哪怕伪装得再好的人,也会在临死前诚实面对自己的内心。
她还记得,前世扶灵回来的副将对她道:
大都督回光返照之时,让我等背着他去神女阙的山巅上,他说,那里能看见山,能看见月。
山是北地十一州的山,月是雒阳的月。
他枕着山月死去。
但这一世,他缓缓回拥着她,胸腔中吐出一口久久压抑的郁气。
心底某处轻盈起来,像是浸在温水中。
“我还以为公主再见到我,会先给我一巴掌。”
他低低地笑。
有那么一瞬间,骊珠恍惚了一下,分不清这句话到底是谁在对她说。
她的心底微微酸涩,化作更多的眼泪涌出。
不管是谁。
都是她的夫君啊。
“……你想得美。”她吸了吸鼻子,“一个巴掌才不够。”
裴照野松开她,望着那张布满眼泪与细小划痕的脸,想替她擦拭,但他的手却不堪入目。
“怎么只有你一个人?”
“我让长君去叫人了,他们很快就会来的。”
她快速地将流民军的事同他说了一遍。
将怀里揣着的诏令塞到他怀里。
“流民军不算朝廷的官兵,不必朝见皇帝,也不必在中枢勾心斗角,北地若来犯,你可去打北地,南雍若有反贼,你杀反贼,除此以外,你在这里有你的自主权。”
“你不必听命于我父皇,你只用做听命于我的镇北将军,好不好?
裴照野握住染上鲜血的圣旨。
不知她在背后花费了多少心思,吃了多少苦头,才能想出这样的两全之策。
“好。”他道,“我只听命于公主。”
骊珠垂眸看了看他身上的伤,扁了扁嘴,眼泪落得更急。
“裴照野,你疼不疼?”
那身从覃珣身上夺来的衣袍,早就再度被血染透。
他的唇更是苍白如纸,毫无血色。
裴照野望着眼前梨花带雨的脸,分明应该心疼她,却又卑劣的因她的眼泪而心动。
他讨厌雒阳,讨厌雒阳的贵人。
却那么那么喜欢她。
她为他担忧,为他落泪,踏山水万重,不顾一切来爱他。
“……好疼啊。”
他身形比她大出许多,却埋首在她的颈窝中,伤痕累累。
所有的戾气与不甘都被这股清甜而抚平。
“公主,好疼啊。”
骊珠的心像被人挖掉一块,汩汩淌着血。
天光照着人间山河,残月消融,月亮不在天上,在他的怀中。
覃戎很快收到了裴照野被救的消息。
她居然真的能抢先一步!
她到底怎么找到的,他们的人分明一直跟着那些山匪啊!
“木已成舟,夫君伤势未愈,莫要动怒,一时胜败乃兵家常事而已,并非终局。”
郭夫人温声安慰道。
覃戎:“我怎能不气!他们找到人自己滚回去便好,偏偏还要让人来传话,说来时匆忙,叫我们准备车架,岂非故意气人?”
这个清河公主,从前怎么没看出来,还有这等蔫坏的心眼呢?
然而无论覃戎再怎么不情愿,郭夫人也会替他做好面子上的功夫。
不仅在山下备好车马,还拉着黑脸的覃戎亲自相送,覃珣也在此列。
山路尽处,一身血衣的男子步伐略慢地走来。
他身旁的清河公主,在与覃戎对视的一瞬间冷下脸来,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还是忍住。
郭夫人神色宁静,客套道:
“裴将军伤重至此,不如留在府内,将养几日再行挪动?”
骊珠还没开口,裴照野轻飘飘的声音先响起。
“郭夫人客气,贵府这几日想必拮据得很,就不给贵府雪上加霜了。”
阴沉着脸的覃戎上前半步,却被覃珣拦下。
骊珠不解其意地看向裴照野。
拮据是指什么?
他抬手蹭了下鼻尖,贴着她的耳笑道:
“之前转了一日没转出去,藏着也是无聊,就顺了点东西,装进一口大箱子丢进后山的溪里了,等我们走了,再派人偷偷去取。”
骊珠无声提了口气,瞪大眼。
他伤成这样,还有功夫偷人家东西啊!
覃珣望着他:
“以覃家资财,丢了一点财帛,还不至于就拮据了,不过既然裴将军不愿留,我等也不好强求,但愿裴将军能早日痊愈,今后若是在战场被俘,恐怕就没有生还之机了。”
裴照野睥睨注视着这个与自己同父异母的弟弟。
“难说。”
“说不定到那时,我也有个料事如神的夫人,就算绝无生机,也能给我造个生机——覃将军,郭夫人,你们说呢?”
裴照野笑吟吟地看着覃戎怒极拂袖而去。
第51章
覃戎走后, 郭夫人与覃珣仍留在原地,恭送骊珠一行人上车之后,才行离开。
“真是可惜。”
郭夫人望着离去的马车,忽而吐出了这四个字。
随即才回过神来, 对覃珣道:
“男女婚嫁之事讲究缘分, 逝水莫追, 公主纵然好,却与你不合适, 雒阳城中还有许多兰心蕙质的好女孩, 你母亲定会给你选一桩更合心意的姻缘。”
覃珣面色沉静, 只恭敬向叔母道了句“侄儿明白”。
如今最重要的, 还是流民军这件事。
流民军既可安内, 又可攘外, 于国是良策, 但于覃家却不算是好事,尤其是对他二叔覃戎而言。
覃珣心中有种不妙的预感。
二叔为了自己的权柄,绝不会让公主和裴照野顺利推行下去的。
骊珠一行人朝着宛郡郊外的驻扎地而去。
马车内, 医官正在给裴照野清创疗伤,丹朱在一旁帮着打下手。
裴照野没吭声,倒是顾秉安瞧着那满背皮开肉绽, 时不时地嘶嘶两声, 好像只是在旁瞧一眼都觉得疼。
这时候他才理解,方才山主为何不让公主上这辆马车。
顾秉安:“……这回当真是算漏了那位郭夫人,山主吃一堑长一智,今后做事,还是莫要如此鲁莽了。”
待清创结束,车内才响起一道因忍痛而沙哑的声音。
“吃一堑长一智可以, 鲁莽是另一码事。”
天底下哪儿有十成十把握的事?
一次漏算就畏手畏脚,他也不必当什么匪首什么将军,回家种地算了,那个最稳当。
顾秉安却没领会他这层意思,眉梢一挑:
“山主,你这可就有点没心肝了啊——”
裴照野斜睨他一眼,顾秉安的语调顿时又和缓几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