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诚如女公子所言,卑贱之身不足以高攀女公子,我知君侯有所顾虑,女公子的名声为我连累,若将来女公子真择选不出良人,我愿付其责,”魏琨道。
伏叔牙脸上直冒汗,他哪是卑贱之身,他这身份也就是时机不对不能透出去,若时机对了,自己要他娶绥绥,妥妥是攀高枝,可眼下的情形,说不得哪天伏家就遭了难,他也是逼不得已。
“如今原昂做出欺君之事,迟早会被陛下知晓,我不能让原昂代为受过,自要替他担下罪责,我和翁主都已做好了赴死的准备,绥绥只能……托你照顾。”
魏琨顿了顿,宽慰他不用太担忧,这事怎么也得过个把月才会被戾帝知晓,那时又是什么情形也未可知,当轴对戾帝敛财的想法多是反对,即便真被戾帝知道了,戾帝想治罪,当轴也不可能坐视不管。
这宽慰不顶用,伏叔牙淌眼抹泪的,根本听不进去,直到魏琨承诺,若真到了绝境,定会照拂伏嫽一生。
伏叔牙才算消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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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月底六月初,正是天气最热的时候,颍阴长公主梁萦打着看望伏嫽的借口登上了伏家的门。
梁光君对外宣称伏嫽风寒未好,也没料到梁萦会来,只能委屈伏嫽装病了。
梁萦进到院子,就见屋内伏嫽躺在苇席上,身上盖着薄衾,脸颊晕红唇色苍白,时不时的咳两声。
看起来是病了,风寒容易传染人,梁萦听到咳嗽,自然不想到屋子里,杵在廊下不动。
梁光君见势便请她去东院饮茶。
梁萦养尊处优惯了,这么热的天根本离不开冰,伏家没冰招待不说,茶也不算极好,抬眼再看看这房中简陋的摆设,梁萦也知梁光君日子过的不好,梁光君是长乐翁主,没嫁给伏叔牙之前,是淮南王的爱女,可惜伏叔牙为今上不喜,梁光君也跟着遭罪。
梁萦拿起茶杯半带嫌弃的抿了口茶,就放下不碰了,说道,“前两次我遣人来府上,她们说绥绥得了风寒,我还不信热天会有人得这病,谁知道是真的。”
“也是绥绥贪凉,夜里不喜欢盖被,我又没看着她,才染上了风寒,”梁光君道,只盼喝了茶,她人会走。
梁萦似笑似叹,“绥绥这个年纪早该嫁人了,你还把她当几岁的孩童照看。”
梁萦难免有几分说不清的感触,她自己没孩子,见到别人家的母子、母女,终究是羡慕的,都是她那个死鬼驸马害的。
当年嫁给驸马时,两人也是恩爱不已,但一直没孩子,让宫中侍医来看,才知驸马没有生育能力,梁萦那时太爱驸马了,便想没孩子也没什么,只要夫妻和睦就好,随着年纪见长,驸马与她的爱意退却,甚至瞒着她在外与人私通,心灰意冷之下,她也养起了门客,本想着或许能生个一儿半女,可她这个年纪再想有孩子简直痴人说梦。
驸马死了以后,她便彻底想开了,想要孩子别人也能生,只要孩子能听她的话就成,她是长公主,当然要享尽长公主该享的荣华富贵。
梁光君客气的笑了笑,倒不知要回她什么,只能在心底揣测她这回来,别又是替齐王来做说客的。
“绥绥病的这么重,不如我叫宫中侍医来看看吧,”梁萦道。
梁光君两手交握发紧,面上自然状,“有劳长公主记挂,这不合规矩,我们也请了大夫给绥绥看过,开了药,过几日就能见好。”
梁萦直笑,“怪不得都说做母亲的紧张孩子,你未免也太小心谨慎了,论理绥绥还得叫我一声姑外祖母,我岂会害她,我也是想她早点病好。”
梁光君只得讪笑,感激了几句,但还是那套说法,不愿侍医来家里。
梁萦便收了笑,“我这次来除了看绥绥,还有件事想请绥绥帮我。”
梁光君略显忐忑的听她说真正目的。
“陛下执意要在渭城给先太后修建陵园,那地方太卜算过卦,说是块好地方,可现在天降石头堵了渠道,朝里都在议论这是上天示警。”
梁萦看着她道,“我没想到绥绥那么厉害,一眼就看出渭城风水不好,绥绥有这样的本事,我想带她进宫去见陛下,有我在,陛下定会相信渭城不宜修建陵园,便也省的劳民伤财了。”
她说的冠冕堂皇,好像是为国为民,可她心底真正的想法是,戾帝对她敬重,但不怎么听她的话,她想让他娶翟妙为后,戾帝却一直推三阻四,她很清楚戾帝此时的心都扑在薄朱身上,薄朱这个老女人,蛊惑君上有一套,她不能硬碰硬,只能另想办法,现在就是最好的机会,只要她成功劝阻戾帝修建陵园,徐州有救,满朝大臣一定会向着她,那时由大臣上奏立翟妙为后,必有人附和,戾帝刚登基半年,根基不稳,纵然不愿意,多奏几次,也能成了。
“绥绥只是好卖弄,她没真才实学,长公主切莫被她的话骗了,”梁光君惊道,联想到前阵子伏嫽往长公主府上跑,竟是去做这事的,一时心乱如麻,她最怕伏嫽卷入朝堂,可还是没防住。
梁萦神情变冷淡,“有我带着绥绥,进宫也不怕,但要是陛下亲自传召绥绥,那就生死难料了,你可得想清楚。”
她施施然起身,伏嫽虽然微不足道,但想要皇帝信服,她不可或缺,等到她无用了,自己再请皇帝把伏嫽赐婚给梁献卓,一举两得。
至于魏琨,她自有办法让他乖乖顺从。
梁光君送她离去,再回来已是心下难安,才走到棠梨苑,正见伏嫽立在门口,眨巴着眼甚为乖巧可怜。
梁光君心中一酸,原本对她的气就化为灰烬,只觉是自己没用,没把女儿护好。
梁萦来干什么的,伏嫽都能猜的出,眼下已瞒不住梁光君了,她跟在梁光君身后进了东院,入内以后,见梁光君红着一双眼呆呆坐在桌前。
“阿母,你和阿翁不是怕欺君之罪难赎吗?现在好办了,只要渭城的陵园不再修建,陛下就不会再克扣徐州的粮款,送去地方郡国的文书也才两日,原家和我们家也不算欺君,”伏嫽小声道。
“阿母,你让我去吧。”
梁光君看了她一眼,侧过头,直掉眼泪。
伏嫽靠进她臂弯里,抬手为她擦眼泪,软着嗓音道,“阿母,我是大人了,你不要小瞧我,我很厉害,我不仅能为你和阿翁遮风挡雨,我也能为自己负责,你放心,我绝不在外给你们丢人。”
梁光君转泣为笑,数落她贫嘴,但要不要她去,还得跟伏叔牙商议
商议。
伏嫽便也本本分分的等着他们商量好,其实她去是必定的,只是大人们总会担忧不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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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三时,伏嫽“病”好了,长公主府来接人,伏嫽跟着梁萦一路入了甘泉宫,梁萦在路上交代了她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她都一一答应。
入宫后,伏嫽等在偏殿。
片刻魏琨和一个中年宦官过来,那宦官要求给伏嫽搜身。
伏嫽连拒绝都不敢,宦官即便是阉人,那也是去了势的男人,前世伏嫽做皇后时,也不喜欢宦官近身伺候,此时也更不想被宦官碰触,她能屈能伸,果断看向魏琨,眼含求助。
依照宦官身上服饰,伏嫽判断这仅是个中黄门,这样的中黄门在宫中很常见,只比专侍洒扫的宫婢宦者高品阶高,可以在殿内伺候,但还不如小黄门、黄门令等。
可魏琨没看她一眼,正在她以为求助无门了,魏琨对宦官道,“你出去,我给她搜身。”
第11章
宦官便退出殿外。
伏嫽一口气还没松,见魏琨垮着脸和她对视,煞时又紧张起来,他不会真要给她搜身吧?
进了宫伏嫽就是只蔫鹧鸪,很识时务的收敛好脾性,宫里和宫外是两个世界,宫里处处危险,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伏嫽很知道搜身是戾帝的指令,戾帝在陵园吓破了胆,所以搜身不足为奇。
但御前有那么多郎官,来的却是魏琨,这摆明了戾帝只信他,可想想魏琨救驾有功,戾帝也只赏了五百金,都没升他的官位。
一面让他当鹰犬,却不愿给他该有的权势,极尽利用,打的怕也是利用过后可以随意处置掉,而不担心他会威胁到自己。
梁氏溶在骨血里的刻薄寡恩,戾帝有,梁献卓也有。
魏琨比她聪明,一早就看穿了,大抵现在他就有了不臣之心,不然也不会一步步计划的那般周全,料谁也想不到,几年以后,亡大楚的是眼前这个看起来忠诚仁义的少年郎官。
“我没有带利器,”伏嫽如实道。
魏琨冷冷的收回视线,一屁股坐到长案前,桌上摆了些脯肉和果品,他毫不客气的拣着吃,狼吞虎咽,像饿死鬼投胎。
伏嫽悄悄撇嘴,这间偏殿应是专门招待进宫的大臣吧,她进来以后,宫婢就端来了好吃好喝的,像是怕她等久了会饿,现在倒好,全进他肚子里了。
伏嫽与他坐的近,还能闻见他身上的臭汗味,这才两三天没见,他身上那件官服又皱又脏,脚下的靴子也沾满了泥,落魄成这样。
伏嫽便想到那日她跑去他家里,他分明是刚沐浴,就急着回甘泉宫,她还借此奚落他攀了颍阴长公主的高枝,原来是自己冤枉了他,他哪有那等福气,约莫是昼夜不停受着戾帝差遣,澡没得洗,衣服没得换,好不容易能回家洗个澡,还撞上她来闹事。
难怪那天他忍不了一点,换作她,也得说一声晦气。
伏嫽倒茶递送到魏琨手边,魏琨端起茶一饮而尽,继续闷头吃。
伏嫽坐到另一个离他远的方枰上,等到他风卷残云,吃的差不多了,才小心问道,“你是不是去了渭城?”
甘泉宫离渭城非常近,骑马一来一回最多半个时辰。
魏琨根本不答话,只道,“我会告诉陛下,女公子风寒未好,你不用去见他。”
伏嫽忙说不行,“我之前说过,我的事不需你管,你以为我是来惹事的?我要做的事,说了你也不明白。”
魏琨问道,“女公子想死吗?”
伏嫽怔一下,原来他是怕她惹戾帝不高兴,小命丢在宫里,她略感宽慰,怎么说也是这么多年的对头,他还能关心她的安危。
“我不想死,我就是不想死,不想伏家有事,才会进宫,阿翁阿母都同意让我进宫,你怕什么?还是怕我死前拉你垫背?”
魏琨没再多言,转身朝外走。
伏嫽跟在他身后出了偏殿,沿着宫道七拐八拐,拐到起紫殿,雕梁画栋,玉石相饰,上一世她是皇后,夏日避暑也来过甘泉宫,梁献卓崇尚节俭,甘泉宫中尚不及这般奢华,戾帝会享受的多,这其中都是民脂民膏堆垒起来的。
伏嫽跟着魏琨进到起紫殿内,入内就十分知礼数的下拜。
戾帝先前听了梁萦的上奏,很是烦躁,见到她人,又想到她父亲是伏叔牙,恼怒的一手拍在桌案上。
“就是你说的,渭城那块地不是好地方?”
伏嫽面露诚惶诚恐,惧怕的看了看梁萦,梁萦眼神示意她开口。
伏嫽把先前在长公主府说过的话又说了一遍。
戾帝听到她那句“亡长子”,勃然大怒,正要发作伏嫽。
梁萦适时道,“陛下先别生气,赵王是不是这半年来一直身体不适?”
戾帝年近而立,当鲁王的时候就已娶妻生子,登基以后没急着晋封原配为后,倒是长子被封为赵王,戾帝对这个儿子算不得多疼爱,可这么多年只得了赵王一个儿子,赵王也是最有可能当太子的,奈何赵王自住入长安以来,一直小病不断,宫中侍医的意思是说赵王刚来长安,水土不服所致,这都半年了,还药不离身。
戾帝一时间熄了怒气,他在渭城给母妃修建陵园,又遭上天降下石头堵塞,种种征兆都为不祥,要真被这小丫头说中了,继续修建陵园,赵王被克死,他就没儿子了。
戾帝一阵长吁短叹。
伏嫽都看得出他动摇了,对不起先太后事小,没儿子事大,皇帝没儿子等同于没有嫡系血脉继承皇位,江山白送给旁支,哪个皇帝也不愿意。
戾帝问魏琨,“你去渭城看过,那边现在怎么样?”
魏琨回道,“沟渠里的石头搬走了,但水沼遍地,微臣问过监工,他们排了一遍水,第二日又会有水积聚。”
这是肯定的,渭城是全京兆的低势,到了雨天必会被水浸淹,那地方都没什么百姓居住,翩翩戾帝眼光独特,相中了这么个没人要的地盘。
戾帝也觉面上挂不住,可这是他自己挑的,他总不能自己打自己的脸,这也是连日来大臣们上柬他都不听的缘故。
梁萦给他找了台阶,“这事要怪就怪太卜,若非他说渭城是宝地,陛下又怎会在那等荒无人烟的地方给先太后修建陵园,陛下也只是想为先太后敬一敬孝心,若知道先帝为先太后挑的地方是贵吉之地,断不会再有建陵园的想法。”
明眼人都听得出来,太卜得给戾帝背黑锅了,伏嫽都有些同情太卜,戾帝非要在渭城修陵园,他身微言轻,又怎敢忤逆戾帝,只能逢迎说好话,到头来竟是这几句好话,害苦了他自己,甚至都没地方说理去。
戾帝当即借坡下驴,大骂一顿太卜,罢了太卜官职,将其贬回老家。
梁萦又说起徐州灾情严重,以长公主之身求戾帝下诏赈灾,戾帝想来想去,还是不愿朝廷出这粮款,要出血也得地方出。
他便连下两道诏令,一道是令渭城陵园停工,一道是下发到地方,命地方郡国拨粮款支援徐州。
一切如同伏嫽设想,徐州危机解除,她阿翁也不用担心戾帝会追究欺君的罪过,而她自己也面见了戾帝,只要让戾帝亲眼见识到她这半吊子相术的厉害,她就是戾帝眼中有用的人。
在两个生性凉薄得梁家人眼中有用,就意味着,不然为他们所用,不然不能让她落到有威胁的人手里。
梁献卓之于梁萦或许没什么威胁,可等翟妙进宫为后,薄太后与翟妙势必要争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