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琨雇了上门浆洗衣物的妇人,只算雇佣女工,不算女婢。
他们都很清楚,伏嫽嫁给魏琨不是来享福的,仆婢带的太多,容易引人注意,这小宅子也没多大,仆婢们住的地方都是临时靠着外边的墙垣搭建的,魏琨也没那钱买大宅子,无非都是凑合。
傅母安排好人手,得空了上主卧看一眼,见伏嫽睡得香甜,没忍心打搅,往妆奁里放好新买的胭脂水粉,小女君素来爱美,自记事起,所用饰品妆物都是时下最盛行的,哪怕戾帝登基以来伏家在朝势颓,小女君的吃穿用物也没短缺过,可怜如今嫁了魏琨,他又毫无根基,小女君跟着他将来免不得要受苦。
傅母悄悄叹气,还惦记着梁光君的叮嘱,收好妆奁,出来以后找着阿雉。
“今早主卧是你进去收拾的,那床衾上可见血了?”
阿雉有听傅母提过,新妇洞房后,床褥见血才算礼成,可昨晚女君和主君是分床睡的,今晨她入内收拾,床上也干净的很,这话当然不能告知傅母了,她仗义的很,才不会出卖自家女君呢。
阿雉对这事也是一知半解,既然说见血好,那她便会举一反三了。
“嗯嗯,好大一滩血哩!”
傅母惊的张大嘴,“好大一滩血?”
这洞房不得洞出人命了!
傅母扭头再往房里瞅了一眼,床上伏嫽还睡着,脸上因睡眠充足而充血,似敷了薄薄一层粉,朱唇微张,分外惹人怜爱。
这也不像是失血过多的样子。
傅母板起脸道,“你这丫头诓我,到底见了多少血?”
阿雉摸不准,一时直挠头,“褥子都洗了,我也记不清了。”
记不清见了多少血,但总归是见过血的,傅母心里稍微有点放松,但阿雉刚才能说出好大一滩血,想必昨夜洞房小女君遭了不少罪。
伏嫽是傅母自小看到大的,虽为主仆,但傅母实则也将她当成自己孩子一般,这些年伏家对伏嫽的教养极为精细,伏嫽是娇惯性子,以前家中主人也想过为她在京兆豪族中甄选出一位温雅的夫君。
可也料想不到,伏嫽嫁了魏琨,魏琨人高马大,又是在军营里长大,粗人哪里懂得要对小女娘体贴,劲头上来了,定也不管人死活。
傅母想到伏嫽平日都活蹦乱跳的,这一成婚,倒像是睡不够,一看就没少被折腾,她身为傅母,等魏琨回来,这事还得隐晦的提一提。
她和阿雉两个先宰了只鸡,进厨下给伏嫽煲鸡汤,阿雉搁门口择菜,日头上去时,竟见魏琨从外面进门。
阿雉瞧他是想进主卧,忙把他叫住,“魏、主君,女君还没醒……”
魏琨停在门前,又要伸手推门。
傅母这时走出来,边跟他说话,边和阿雉使眼色。
“主君公务繁忙,白日如何有空归家,奴婢正好在煲汤,还请主君上食堂坐一坐,待会喝口汤。”
傅母虽为奴,也是家中老人了,这点面子魏琨自然给,遂挪步去了食堂。
阿雉眼疾手快的跑厨下端汤。
傅母想了想,又做几道合魏琨口味的菜,自古以来的规矩,一日下来只用朝食和晡食两顿饭。
可昨夜新人洞房,总得耗费精力,今晨又去上值,眼下只怕是饿了。
傅母即便置气魏琨不会疼人,但也没有要人饿肚子的想法,毕竟是小女君的丈夫,饿坏了,也只让小女君心疼。
傅母这边手头事情也忙的差不多了,便揣着心思去食堂,正听堂内阿雉在答话。
“女君说院里空落落的,建个花圃
好,早上傅母就出门去办这事了,等花圃种好,几场雨一下,就能长叶开花,多好看。”
傅母还有些担心魏琨会不高兴,毕竟现在他是家中主君,做什么事,按理也得知会他一声。
不过好在魏琨也没说什么,把鸡汤喝了,菜倒没动,起身准备出食堂。
傅母忙上前道,“主君这是要走了?”
魏琨顿了下,说,“陛下恩准我休沐三日。”
大凡在朝任职,若有喜事,依律是该休假,但魏琨做的是郎官,能不能休沐,得听戾帝的,戾帝难得体恤臣下了。
三日呆在家里,又值新婚,小夫妇必然如胶似漆。
傅母也顾及体面,小声道,“主君怜爱女君,也不必总呆在房中,三日后还要回门,主君也可携女君出门去玩。”
她觉得自己说的够直白,但魏琨听完分毫没甚反应,嗯了声就出食堂往主卧去。
傅母赶紧催着阿雉去厨下端鸡汤送到主卧,好歹吃了鸡汤,伏嫽也能养回一些精神,不至于下不来床。
房门一开,伏嫽被吵醒,惺忪着睡眼迷蒙蒙的看向来者。
直到魏琨走到床前,高大身影几乎将她笼罩住,压迫力极强。
伏嫽一激灵,本能拔下发髻里的玉簪。
“女君醒了?快起来喝鸡汤,是傅母熬的,”阿雉捧着一碗热乎鸡汤进房里,傻愣愣感受不到这室内气氛怪异,放完鸡汤又退走了,还很体贴的带上了门。
伏嫽这下真清醒了,手里攥着玉簪,仰起脸看魏琨,即见魏琨眼底凛冽,他也没离自己有多近,止步在椸枷①前,他手放在腰带上,应是打算解衣,她太戒备,反而先暴露了自己的想法。
伏嫽先让自己镇静下来,玉簪簪回发,原想开口让魏琨先出去,她要换衣服,但已成夫妻,她换衣,让魏琨出去,就怕门外听见,索性昨晚就穿着袍子睡的,也没怎么。
她下了床。
魏琨的目光跟着她,她身上穿的,是一件绛色宽袖右衽长袍,宽袍素来都是夜间歇息时穿的,轻盈宽松,像伏嫽这样单薄窈窕的女娘穿宽袍不仅不显臃肿,还衬的其体态完婉转婀娜。
知礼仪的人家,轻易不会外穿衣袍,显得不庄重,但也有那等放荡不羁的名士,身着袍服,跑马吃酒,十分潇洒,明显伏嫽不是这类人。
她只不过没把魏琨当成自己的丈夫,我行我素罢了。
魏琨盯着她脑后那根玉簪,昨晚睡觉时,她可没戴簪,今日陡然戴上了,防的是他。
伏嫽坐到茶几旁喝鸡汤,抬眸扫了魏琨两眼,他真的在脱官服,竟然不上值了。
魏琨身板挺直,背对着她解腰间佩戴的环首刀。
“你刚才是想拿玉簪捅我?”
伏嫽登时呛了一口,连咳几声,脑中飞快转动,想着要用什么借口搪塞过去。
魏琨已解下佩刀,转过身道,“没什么说的?”
伏嫽看着他手中长刀,胆颤心惊,直怕他怒极砍了自己。
“我并非想捅你,玉簪只是用来防身,你别忘了,你曾经放言杀我,我怎不怕?”
“那是我吓到女公子了,”魏琨又转回去挂好佩刀,拿了衣物换好出来,说道,“等回门过后,我会搬出主卧,女公子不用担心我下杀手。”
他还叫伏嫽女公子,仿佛又回到了先前彼此间互相不痛快的时候,但他说了这番话,伏嫽顷刻便没了胆怯心,只要不杀她,一切都好说。
“我们刚成亲,你搬出主卧要是被阿翁阿母知晓,定不得安宁,你还是留在主卧的好。”
虽然相互看不顺眼,但新婚三日新郎就搬出新房另住,传出去她的脸还要不要了。
魏琨没应声。
伏嫽道,“你可以继续睡蒻席,那张席子就是为你备的。”
魏琨道,“那我还要感激女公子为我考虑。”
阴阳怪气的。
伏嫽当没听懂,他们又不是真夫妻,总不能真睡一起,他睡蒻席,她睡床不挺好,难道要她睡蒻席,床让给他,他一个身强体壮的郎君,莫非还小气的不让她。
鸡汤喝完了,伏嫽也不看魏琨,溜达到窗户旁边,往外看了看,院里青衣们正在修花圃,等修好了,大概是这小院子仅有的风光了。
只要魏琨想造反,他们或迟或早都会搬离小院,目下也不过是屈居于此。
伏嫽坐到镜台前,瞧妆奁里的胭脂水粉都装满了,多是时兴的,傅母对她的事情向来上心,上辈子她出嫁齐地,因傅母上了年纪,便将她留在京兆,她和阿雉两个小女娘去了陌生的齐地,吃不惯喝不惯,也听不懂齐地的口音,为了融入齐国,她跟阿雉闹了不少笑话,总归被人暗地嘲讽,阿雉半大年纪快速沉稳下来,她们主仆一直相依为命。
这一世有傅母在身边,嫁的是魏琨,院子破归破,却离娘家不远,她好像都没感觉到嫁人是件与亲人分别的悲伤事情,被阿翁阿母送出门还笑嘻嘻的,反倒是大人们眼泪汪汪。
若不是有规矩要三日回门,她今日就想回家里呆着。
她这个年纪的女娘正是爱美的时候,叫阿雉打水来洗脸,再慢慢上妆,等到打扮好了,镜里的女娘肤白唇红,美貌极动人,她很是满意,想着魏琨回来早,不然一起出门去逛逛铺子,回门的时候给阿翁阿母买些衣物之类的。
可一转头,这屋里哪还有魏琨的影子。
阿雉跟她说,“主君走了。”
伏嫽轻哼一声,跑的够快。
伏嫽一个新嫁娘也不好一个人出门,遂罢了心思,换好衣裳,来客厅这边,烹茶读简打发时间。
傅母瞧她一脸容光焕发,想是小夫妻恩爱,若再提房中那点私事,倒显得她这老奴不懂事,便也甚宽慰,只要他们感情好,小女君身体康健,旁的她也就不掺和了。
傅母坐在一遍边煎茶,笑道,“主君也是,今日既休沐了,也不知道带女君出门,反倒自己神神秘秘带着长孺出去。”
长孺就是魏琨买的那个家僮。
伏嫽心不在焉的看了会儿书简,顿住,长孺和阿雉一般大,还没长成的孩子,能替魏琨做什么?
她也想不出来,索性抛之脑后。
下午悠闲度日,将入黄昏时,魏琨回家了,长孺手里还抱了包麦芽糖,大方的分与了仆婢。
这几天阿雉早跟他熟了,问他下午跟着魏琨去了何处,他只支吾着要保密,魏琨不许他说。
晚间歇息时,伏嫽按捺不住好奇心,问了魏琨。
“我并非想多管闲事,你我即为夫妻,有些事也当坦然相告,你下午出去做什么事情了,偏不能让家僮告与我?”
魏琨没答,反问她一句,“女公子曾说,我面相带煞,只有你我成婚,你才会为我解煞,现今女公子可想过怎么解煞?”
之前伏嫽为镇住他才信口开河,现下危机已无,她也拉不下脸说是糊弄他的,便随意道,“天机不可泄露。”
魏琨板板直直的哦一声,一闭眼就睡了。
伏嫽再叫他,他却不搭理,像是真睡死了。
莫名其妙。
伏嫽郁闷的想着,除了虎符,他还有什么秘密不可告人的?
她忽想起上辈子,她有记忆的二十七年里,魏琨没娶亲,也没姬妾,她还当是为她持节守贞呢。
重生回来这么久,显然是她胡猜乱想了。
寻常男人,除非家徒四壁,至及冠成年就要娶妻生子,魏琨这种孤僻已是少数。
当初颍阴长公主欲招揽他,也不见他屈就,他还总与她一个小女娘斤斤计较。
哪有男人像他这般的。
伏嫽想到那几次她触碰魏琨,他不仅没什么反应,反而还挺嫌弃她,越想越不对劲。
别是不近女色近男色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