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为微臣等人死了,这事便能过去,殊不知魏贼已发下讨伐陛下的檄文,陛下怕失民心,魏贼早就毁了陛下的仁德威望。”
梁献卓怔住。
那新将道,“原来陛下不知,朝中竟无一人上报陛下吗?”
梁献卓神色僵冷,这么重要的事情,却没有一个大臣在朝会上面提过,他们按部就班的汇报着各自的职务,在他面前都是勤恳做事的踏实朝臣,仿佛对他极忠诚,实则内里并没有将他这个君王放在眼里。
他一手扶起来的薄圣卿,也如此。
梁献卓忽地笑了声。
新将立即匍匐跪地,用最虔诚的姿势向他表露忠心。
梁献卓对他道,“那道讨伐檄文,你可寻来与朕?”
新将道喏。
梁献卓挥袖。
几名新将都松了一口气,正要悄悄退去。
梁献卓又叫住他们,他停顿片刻,询问道,“伏嫽有没有活着?”
新将们也不都是耳目闭塞,梁献卓和伏嫽之间香艳的传闻,总归听过一二,几人老实说不知,他们是与宁休对战,别说伏嫽,魏琨都没见着,伏嫽死没死又岂会知晓。
梁献卓没再问,几人便退走。
夜雨下小了,中常侍桑共和徐节入内,敬声询问他是否就寝。
梁献卓面露出倦态,起身转入内殿,道让徐节来服侍。
这一年来,梁献卓很明显疏远了他,反亲近桑共,他也不是蠢人,梁献卓一定是发现了他私底下与任陶张赏之流往来,才为此置气,被梁献卓冷落一年,他也恐惧过会被治罪,但梁献卓迟迟没有罚他。
他便知,梁献卓对他留了情面,从齐王到大楚皇帝,梁献卓身边从前在齐国时的旧人越来越少,也只剩了他一人,他清楚桑共只是一时受信赖,梁献卓终归是念旧情的。
徐节略微得意的横了桑共一眼,跟进内殿。
桑共沉着面退到殿外等候。
殿内徐节伺候梁献卓宽衣,再扶他回床。
梁献卓躺下,看着徐节道,“你有没有怪过朕冷落你?”
徐节扑通往地上一跪,连连磕头,“奴婢不敢……奴婢犯了大错,陛下仁厚,还让奴婢留在宫里,奴婢无以为报。”
他说着涕泗横流,满脸惶恐和感激。
梁献卓道,“朕原谅你。”
徐节更哭的收不住。
梁献卓道,“若你再背叛朕一次,朕一定杀你。”
徐节忙跪地给他磕头,他闭上眼睡去,徐节才小心翼翼的退走了。
次日梁献卓照常上朝理政,朝中的大臣们像往常一般奏事,还是无一人站出来告诉梁献卓讨伐檄文的事情。
梁献卓平静的开完朝会,在下午时等到新将求见他。
新将带来了那道引致天下哗然的檄文。
梁献卓坐在案桌前,拿到竹简,竹简很新,一看就是新将回去叫人刻写出来的,足见檄文已传的人尽皆知。
梁献卓慢慢将其打开,那讨伐他的字字句句都映入眼帘。
“故齐王梁献卓,不敬祖宗宗祠,倒行逆施败坏朝纲,昔时屠戮一方城池百姓,后罔顾民意,迁南郡民众入兖州,使民怨起而不知安抚,反出兵杀之,今卓水淹三郡,数万百姓流亡,乃天怒人怨,德不配位,天命旁落……”
第175章
天命旁落。
这封檄文是伏嫽写的,只有她最清楚怎么至他于死地。
梁献卓的手指摩挲着那四个字,字字凝结着她的恨,历经两世,她对他的恨意从没有消减,爱到了极致,恨也到了极致,她浓烈的爱意让他迷失了自我,以致于她不爱了,他依然会因她恨他而沾沾自喜。
如果用尽力气恨他,是不是也就没多少力气去爱魏琨。
檄文很长,他看不进指责他的话,伏嫽很聪慧,她写这道檄文并非是真的指望天下人会因他的过错而反抗他。
伏嫽只是想借这封檄文昭告天下,曾经属于梁氏的天命在他梁献卓这里,已经不存在了,所以魏琨讨伐他,是顺天命而为。
她用这封檄文,把魏琨从反贼扶为正义之士,她知道他在意皇位,她偏要让他名不正言不顺。
她还是这样的狠心,前世当着他的面跳摘星楼。
摘星楼只是皇帝登高观赏星月的楼台,他们曾经携手站在摘星楼上俯瞰整个长安,仰视天穹,他们本该是名留青史的一对帝后,可是最后他们反目成仇。
一年以前,她说他没有多爱她,她对魏琨又有多少喜爱,她不承认他对她的爱,她根本不会再相信有男人会爱她,她又岂会对魏琨全托信任。
她不会再倾尽所有的去爱一条卑劣的野狗,这世间只有他得到过她最纯澈的倾慕,她不过是在利用魏琨向他复仇。
就如同魏琨打入司隶时,她穿着明艳的衣服跳下摘星楼,用自己做烽火,哪怕是死,也要阻挡他逃出长安,她杀不死他,便利用魏琨替她报仇雪恨。
梁献卓招徐节进殿。
徐节不敢近前,梁献卓命他看檄文,他小心翼翼望了一眼檄文。
“天命旁落乃谬论,陛下切不可当真,”徐节道。
徐节极擅经学,自然清楚所谓的天命实在虚无缥缈,梁献卓虽失南境和中原、关东几州,但司隶、益州和凉州等地还受朝廷统辖,且长安有兵防二十多万,魏琨的兵马常年奔波劳累,梁献卓未必就会输。
梁献卓问他,“有没有破解之法?”
他问的破解之法,当然破的是天命旁落。
徐节思考须臾,知会梁献卓,“奴婢虽无法,但黄山宫里的方士巫师肯定有办法,但陛下不要被这些人迷惑,这只是糊弄人的小把戏。”
梁献卓了然,遂传黄山宫中方士入宫,问及梁氏天命。
这些方士比梁献卓的消息更灵通,早就听闻过讨伐檄文,但在梁献卓面前还是要装模作样的算了算,告诉梁献卓属于梁氏的天命即将要消亡,需要补救才能使天命重回到梁氏。
梁献卓询问补救方法。
方士说有办法,只要梁献卓再次受命,便能化解。
梁献卓遂命方士筹办此事,耗费的钱财从他个人私库中出。
过几日的朝会上面,梁献卓质问朝臣为何不上报檄文,还想瞒他到什么时候。
大臣们面面相觑,战战兢兢不敢言。
薄圣卿这时跪下,直说不忍梁献卓看见檄文而畏贼,目下梁献卓已失多半疆土,若再失天命民意,他唯恐梁献卓会怯战,若君王怯战,离亡国也不远了,他这才恳求朝臣们不要将檄文告知给他。
梁献卓怒斥薄圣卿有负他的栽培,竟敢欺君罔上,蔑视君王,实与任陶张赏之流无异,当堂罢了薄圣卿的官职,命人将其拖出去直接杀了。
此举震慑了满朝大臣。
大司农的位置再度空缺,梁献卓已不再想着重新栽培薄家嗣子入朝,到眼下,他已然明白过来,只要他还想着扶持豪族,如任陶、张赏、薄圣卿这样的人永远也不会断绝,他永远也听不到外面的声音,他高坐明堂,看似群臣景仰,实则被架空。
杀完薄圣卿便散朝,当晚从宫中传出消息,梁献卓身边服侍的中常侍桑共与前朝大司农薄圣卿里应外合,欺瞒君主,假传皇帝命令给当时正在与魏琨兵马对战的朝廷将军,害得三郡被淹,经查证,桑共是魏琨安插在朝廷的奸细。
梁献卓又下发罪己诏,在诏书中阐明,昔时为太子,淮南王造反,他奉诏入寿春讨贼,并非谣传中的屠城;自己迁徙南郡百姓只是希望给这些无法在南郡生存的百姓一条活路,并未料到兖州当地豪强欺民,这是他一大错,愿给以百姓安抚,不再生战乱。
紧接着便是方士设祭坛,重新授以天命。
方士让梁献卓更改年号为始贞,再经由方士传授道法,与天地灵气融合,在意念中从开国皇帝这里传下国运,如此天命又重新回到了梁献卓身上。
但转头梁献卓就杀了方士,不再提再次受命。
第176章
学城(一百……
先前的授命仪式在黄山宫举办,仪式十分盛大,不只有大臣到场,长安内一些被皇帝赐予过鸠杖的老者也参加了这场仪式。
这些老者德高望重,他们亲眼目睹再次受命,再经由他们之口传下去,天命旁落的谣言就能不攻自破。
梁献卓本能极巧妙的破解那道檄文上给他罗织的罪名,但他忽然杀方士。
黄山宫中的方士女巫、仆婢悉数被捆好送往廷尉府,只要和参与过仪式的方士有过密关系的人,尽数被处死。
梁献卓杀了一大批的方士女巫,这事瞒不住,很快消息就走漏了,这在外人看来,无异于卸磨杀驴,先前的受命仪式也就变得不可信,天命旁落的谣言依然在到处传。
雨夜,徐节捧着一堆奏疏进天禄阁,小心的将奏疏放到书案上,小心的望了眼梁献卓,他近来患了头疼的毛病,夜不能寐,饭食也少用了,眼看着人清瘦下来。
梁献卓摁了摁太阳穴,拿起奏疏来看。
徐节站在一边为其持灯倒茶,他识得字,奏疏也能看到一二,多是朝政琐事,原本不费脑子,但大司农的位置还没有挑选出合适的人选,所属大司农的管事,梁献卓都要亲自过目,这就使得梁献卓手头政务更多了,且如今不太平,时刻有可能开战,长安这里的军务也多起来。
奏疏全看完已是深夜,梁献卓的头隐隐作痛,在徐节的搀扶下上了榻。
徐节很是担忧,“陛下头疼,何不叫侍医看看。”
梁献卓没有说话,挥手让他退下。
徐节犹豫着道,“陛下当保重身体。”
后面的话他不敢再说,悄悄去熄了灯,出来时看月上枝头,他叹了口气,现下比不得五六年前了,那时候梁献卓刚登基,正是青年帝王意气风发,原本他该是收复失去的山河,成为大楚的中兴之主,魏琨之流全然不配放在他眼中。
可他偏偏魔怔了一般,一定要强占伏嫽,试问哪个男人能忍得了这样的羞辱。
徐节也很诧异,伏嫽这样的妇人,只是美貌一些,这天底下多的是美貌妇人,为什么梁献卓就是死心眼要盯着她,就像是那妇人给他下了禁咒一般。
在徐节看来,魏琨从忠于大楚的楚臣被逼的造反,梁献卓一步错,却不悔改,即使在伏嫽远离长安人在寿春,都还要不顾帝王身份远赴寿春去捉人,最后差点死在南境,带着一身伤回的长安。
梁献卓身上的几处伤,都是拜伏嫽夫妇所赐,伏嫽实乃妖姬祸水,若梁献卓早早醒悟,也不至于大好江山四分五裂。
眼下梁献卓又杀方士,再错一招,这方士就不该杀啊!
徐节又叹了口气,他跟在梁献卓身边,也有十多年,梁献卓杀方士,他当然知道缘由,这些方士都不是省油的灯,当年先帝信方士,又要求儿子又要求长生,这群方士没少从先帝手里捞钱,国库都因此空虚。
梁献卓目睹了方士们是如何诓骗先帝的,又有徐节在一旁提醒,他自然不信方士,他让方士筹备受命仪式,那是做给群臣和天下人看的,为的是稳固朝堂和安天下人的心。
可这几个方士真以为梁献卓也像先帝那样,听信了他们所谓的术法,还想继续糊弄梁献卓,竟敢把主意打到朝堂上,想谋求个一官半职,还托朝中大臣上奏举荐,一下子惹怒了梁献卓。
有之前任张的教训,梁献卓最痛恨朋党勾结,方士还不是朝中人,就能在私底下和大臣有往来,若真入了朝堂,岂不是下一个任张。
若梁献卓能忍一时之气,等一阵子,再惩戒方士,也不会有什么,可他忍不了,当场就杀了这群方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