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0章
魏琨到上夜方归,伏嫽披衣坐在屋廊下面,手指了指房里屏风后面,那后面有浴盆,热水早已备好了。
魏琨走上屋廊,近前一弯腰就把她抱了起来,习惯性的颠一颠。
伏嫽肩头披着的衣袍被颠的滑落,露出素色袿衣来,她平日爱穿颜色鲜艳的衣裳,素色是她最不常穿的。
这么晚了,她装扮整洁素雅,屋檐下面置的香案上还有熄灭的香灰,那是她敬告天地鬼神的证据。
伏嫽没有给魏琨看檄文,魏琨也没有问檄文,只是询问她要不要更衣。
伏嫽要更衣,重生回来的人,对上苍充满了敬畏,她在刻写檄文以前,跪在香案前虔诚的祷告着,讨伐上天授命的梁氏皇族后裔,她得请示上苍,祈求苍天睁眼,不会降罚于她和魏琨。
魏琨抱她进房,随即放下人,自己到了屏风后面。
伏嫽来了,里面才摆了沐浴用的浴盆,这些时日忙碌,洗澡也不过是简单对付,他脱去外面沾了泥的衣服,蹲到一旁的水盆边先就着清水洗干净手臂、腿上的烂泥,然后听见极轻的哒哒走路声响,他两眼注视着屏风。
屋中只点了一盏油灯,照的室内昏暗。
片刻伏嫽绕过屏风,她换了寝袍,微弱的灯火下,她曼妙婀娜的体态在寝袍里藏不住,雪肤乌发,粉面桃腮。
魏琨的视线一直凝在她身上,她耳尖就又红了,掀起眼睛瞪他,又垂下眼眸,趿着木屐慢吞吞走到他跟前,木屐里纤白的足踢了他一脚。
“宁休人呢?”
这时候实在不是问事的好时机,她这是没话找话。
“他去广平县了。”
魏琨没恼,站起身来和她说话,“给宁休通风报信的是桓荣,现被收押了,你看着办。”
伏嫽略微感到惊奇,没想到紧要关头,桓荣没有投向朝廷,却是转报了宁休,她当然不会信桓荣是真的想向他们投诚,桓荣不是一般妇人,当初能在戾帝和梁萦之间左右摇摆,全看谁能占上风。
桓荣与她有仇,都能拿到朝廷将军的印信了,应当能借势站稳脚跟,但却冒险回来,可见有比向朝廷投诚更重要的事情或东西留在济阴,所以才不愿看济阴被水淹,这定触及到她的利益了。
但这些都不重要,甚至从前的仇也不重要了。
她提前告知朝廷要水淹济阴,让他们能够有时间想出应对的办法,虽然最后依然有伤亡,但至少保全了济阴的大部分百姓民众。
这是大功。
“冀州牧已递信给我,愿降服于我,这两日就会来魏琨拜见。”
魏琨说话间,当着她的面解穷袴,瞧她别过了脸,眼睫微颤,颊边浮红,知她有羞意,这么几年,她这拘谨娇气的性子一点没变,总是嫌他没皮没脸,半推半就的任他摆弄身子。
魏琨伸臂环住她的腰,方觉她身体软的快站不住,遂抱起来,径自入浴盆中,褪了她穿的寝袍,一手掌住那柔无力的腰身,轻托着让她胯坐好,她便胀的伏倒进他臂弯中,呜咽被他吃进了嘴里,水花溅起。
桌上那盏小灯在摇摇晃晃中突然一灭,黑暗掩住了浴盆里极凶猛的碰撞。
四更天,阿稚敲响了屋门,说泰山郡递了急报来,要见魏琨。
房里方静下,不一会魏琨开门出来,阿稚把送急报来的将使领来,魏琨示意进食堂。
随即便进了食堂。
将使当即跪地,急道,“青州分了两路兵马,一路与贺长史对战,还有一路打舞阳侯,贺长史有陈功曹援助,虽能与青州兵抗衡,一时却胜不过,舞阳侯仅有五千人,却要抵抗三万青州兵,贺长史恐其支撑不住,又无法分身相助,特命卑职前来求主公出兵青州,以救舞阳侯性命。”
魏琨沉住脸,让他等着,随即回了房。
伏嫽卧在床褥里,听见他进来,蔫蔫的抬起脸看他神色肃穆的坐到书案前,取了锦帛来写密信,写完片刻出去,她知有事,便又趴回去。
魏琨将锦帛交给了将使,让他带着锦帛速去广平郡找宁休。
将使便骑马速往广平郡去了。
魏琨皱紧眉头,手心里尽是冷汗,又传命部将,立即整兵,随时待命。
他再回房,慢慢走到床边坐下,轻捏了一下伏嫽脸颊,看她从睡梦中醒了点,眼波横春的望着他,他情不自禁的将她脸捧起来亲,亲的她犯晕,又从木椸上取了衣物给她穿。
伏嫽打着哈欠,这架势是没得睡了,问他什么事。
魏琨道,“外舅被三万青州兵围困,不能再拖,需立即出兵青州。”
伏嫽一下惊住,霎时慌张的从他手里接过衣服,匆匆穿好,来不及梳妆打扮,只做了简单梳洗,便随魏琨出发了。
第171章
从魏郡出发去青州,最短的路程是渡济水一路东下,到济南郡,便属青州域内,即使是这么短的路程,也至少要一个月才能抵达。
济南郡是青州最北边的郡,而伏叔牙为分散青州兵力,先攻下了青州下面的徐州,又再北征,这一南一北,相隔甚远。
魏琨要率军出击青州,救援伏叔牙,最快也得用两三个月的时间。
打青州不难,难的是伏叔牙能不能在这两三个月内抵抗得住三万青州兵围剿。
魏郡这里用于搜救疏散百姓的将士有四千人,魏琨带走两千,携伏嫽坐船东行,过广平郡,宁休早已整肃好四万兵将,魏琨一到,那四万兵将便登船随往。
魏琨已在信简中将冀州所有事交托给了宁休,再无多余的话要交代。
水行一路,伏嫽都处在极深的内疚中,求救信是她写给阿翁的,原本打下徐州就该罢手,但青州集结了五万兵来攻兖州,她又传信给阿翁,让其继续攻青州,想分散青州的兵力,才使得阿翁被围困住。
是夜,伏嫽坐在灯火前,红着一双眼睛,要将手中檄文烧毁。
魏琨进舱室,匆促上前,挥袖扫灭了烛灯。
屋里一暗,须臾能听见伏嫽的哽咽声,“这是我不敬上苍的惩罚。”
“你费了心力写出来的东西,你甘心毁去么?”魏琨轻声问她。
不甘心又如何,现今她阿翁身处危难,她不能立即入青州救他,只能将渺茫的希望寄托在天地玄法上,她难道不知这是虚无缥缈的东西么?可她是死过一回的人,她怕啊。
“你要不要看看这封檄文?”
魏琨说不看,“有没有檄文,我都会杀了他,若上苍真要惩罚,也该惩罚的是我,与你与外舅都无关。”
伏嫽手一颤,檄文从她手中掉落,漆黑的舱室内重新燃起光亮,魏琨将那盏灯再点燃,捡起地上的檄文擦拭掉灰尘。
伏嫽仰起脸,眼睫挂泪的看着他,他说的没有错,前世没有她,也没有檄文,他也照样攻入长安,逼得梁献卓遁逃。
可没有檄文,他在前世是反贼,在今生也照样是反贼,朝廷是正统,梁献卓是皇帝,纵然他入主了长安,天底下也有不认可他的势力,再借皇族正统反对他,势必还有后乱。
所以,这封讨伐檄文非常重要,只要天下皆知,梁献卓多行不义,天命已失,魏琨便不能称为反贼,天命降于魏琨,魏军是正义之师,占得天下大义,必能得万民景仰,往后若再有其他势力起事,便是违逆正统,百姓必不会依从。
“以前淮南王使巫术你都不曾怕过,”他低声道,探手给她擦眼泪。
“如果苍天有灵,这世间就不会再有恶徒,百姓也不会受苦,该是万世太平。”
他将那卷檄文重新放到烛火上,替她焚毁。
伏嫽一把夺下檄文,紧紧抱在手中,她冷静下来了,只是太担忧阿翁,才会慌了神,以为毁掉檄文,就能让上天不再降罚于阿翁,可老天从没长眼过。
“我阿翁历两朝,南征北战从无败绩,他必能撑到我们过去。”
她的嗓音都在颤,魏琨抱住她,一手遮住她落泪的眼睛,沉稳坚定的嗯了一声。
——
伏叔牙带着五千人在青州边境与三万青州兵斡旋了两个月,青州兵才识破他的计谋,发现他只有五千人马,遂有胆量率众直接出击。
伏叔牙眼见情势不妙,不得不撤退,一直退回了东海郡,那三万青州兵依然穷追不舍。
如果继续退,才打下的徐州便是白打,伏叔牙深知徐州重要,徐州与兖州毗邻,若失徐州,兖州便会被两面夹击,魏琨生死不明,他必须得保伏嫽。
伏叔牙退到开阳城。
青州兵将开阳城围了个水泄不通,伏叔牙也曾带兵突围过,奈何敌我双方人数差距太大,突围了几次都无功而返,便只能据城而守。
青州兵切断了城外流向城内的水源,想要彻底将伏叔牙困死在城中。
城中所剩水粮都不多,伏叔牙便命人掘地挖井,在城内掘了几处,也只才挖出一口井,井水的出水量也不高,仅勉强缓解水急,且出水一日比一日少。
到十二月下旬时,天气寒冷,那口井也上了冻,几乎出不了水了。
天寒地冻的时节,没有水,干粮也快耗完,仿佛除了死和投降,再没有别的出路。
年三十那日,青州兵在城外埋釜做饭,杀猪宰羊过新年,伏叔牙趁他们松懈时,又再次率众冲杀了出去,青州兵本来敲锣打鼓过新年,想的是让那城里吃不着饭、喝不上热水的兵将屈服,可未料他们还有力气出来打杀,一时竟有些措手不及,皆拿起武器厮杀,最终仗着人多,杀的伏叔牙又重新退回城。
这次突围,城中兵将伤损足有两千多人,但所幸有人突围了出去,听从伏叔牙的指示,往北入泰山郡,去寻贺都求救。
伏叔牙这次带兵突围,抢回了一些食物和水,但伏叔牙的腿被砍伤了,都尉替他包扎,免不得抹眼泪,只道委屈。
都尉是真的委屈,从前做朝廷的左军中郎将,与魏琨打的几场大仗都败了,他在长安活不下去,不得不投靠昔日对他有提拔恩情的伏叔牙,原想的是跟着伏叔牙建功立业,就算不能有大的出息,待魏琨坐上至尊宝座,分封诸人,总该有他的一份功劳,可现在被困开阳城,还不知道能不能活下来,若伏叔牙真挨不住投降了,朝廷绝不会饶恕他。
都尉忧心忡忡,伏叔牙拍拍他的肩膀,让他宽心,纵使到最后不能搬来救兵,他也会死守开阳城,战死到最后一刻。
都尉为他话所触动,愿誓死追随伏叔牙。
这般过了有三日,城外青州兵意图攻城,伏叔牙令剩余的两千多名兵将拼死保卫开阳城,伏叔牙更是带伤守城,硬生生抗住了这次攻城,但那剩下的兵将又死伤不少。
这时城中粮草已全部耗竭,伏叔牙下令杀战马,充以粮食,没有水喝便喝马血解渴。
城外青州兵眼看伏叔牙如此勇武,一时无法攻下开阳城,便试图劝降,青州牧派遣使节前往城下劝说,只要伏叔牙愿意投降,献出开阳城,青州牧可饶他性命,他虽不能再做威风凌凌的舞阳侯,但青州牧也愿收他为马前卒。
伏叔牙对此的回应是,手持长弓,一箭射穿了使节的咽喉。
第172章
在开阳城被围、孤立无援的困境下,伏叔牙还能射杀青州使节,这样百折不屈的气节,青州牧既佩服又恐惧,但背叛朝廷就是背叛朝廷,且济阴郡遭水淹,正是可以消灭逆党的绝佳时机。
先前青州牧惧怕伏叔牙声势,将大半青州兵用于抵抗伏叔牙,从而攻打兖州,只用了两万余兵,与魏琨的兵马僵持,迟迟分不出胜负。
拖了四个月,青州牧岂会看不出伏叔牙这是调虎离山之计,能出动伏叔牙,可见兖州危急,若他取得魏琨首级,必能万里封侯,决不可错过这建功立业的大好时机。
青州牧遂从那三万青州兵中分出两万,让他们绕过开阳城,走徐州去打兖州,剩余那一万人,继续围死开阳城。
这时城中所剩将士不过千人,伏叔牙腿上未愈,拖着伤带兵守城,都尉护在他身旁,往四周看,还活着的将士个个都饥寒交迫,城中已彻底断水无粮。
伏叔牙站在城头,目视着城外青州兵大半退走,他们有序的绕过开阳城,往西面去,伏叔牙看了许久,青州兵已经识破了他的拖延法,他们又重新将目光投向兖州,若魏琨真的死了,伏嫽身在兖州便更难了,先前突围出去的将士若能及时给贺都送去情报,贺都应当能想出办法去抵挡徐州来的进攻。
而他已经不能再帮到自己的小女儿,他大抵会死在开阳城,不能再见梁光君和女儿们最后一面了。
“目下已寻不到食物和水,君侯可想过其他地方逃生之法?”都尉小声问他。
伏叔牙仰起头看天空,有雨水落下,他眼眶湿润,说有水了,先命将士们接雨水,随即他将那些将士去把战死将士的甲胄搬来,那是他看见陆陆续续死去的将士时,忍痛让活着的将士脱下了他们身上穿的甲胄。
所有活着的人都只以为,这是留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