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人静,不宜拖动书架。好在,香炉的肚子离围墙还有一点距离。陆鸢鸢手掌很瘦,正好可以穿进去,试探性地叩了叩墙壁。这一次,她听见了明显很不一样的清脆响声。
这个香炉后面果然有古怪!
陆鸢鸢伸长手臂,在黑暗里摸索了一会儿,不知按到了什么地方,“咔哒”一声,露出了一个暗格。这是一个凿在墙壁中的狭小方正的空间,只有几块砖头垒起来那么大。探手一摸,指腹触到了沙沙的纸张,陆鸢鸢将其抽出,是一本很薄的线装本。
天穹一轮银月从乌云后踱出,透过窗纸,拂亮了书架后这片空间。陆鸢鸢蹲在地上,翻了几页,惊讶不已。
还以为神神秘秘地藏在这种地方的,肯定是不能见光的邪术之类的东西。但读下来发现,这似乎是虚谷的日记本。
不,确切来说,不是虚谷的日记。因为这上面记载的不是虚谷每天吃了什么、去了哪里、做了什么的日常生活流水账,而是她为某个人炼制药引的记录。同时,还断断续续地记录着服药者的身体情况。
这药引的材料十分奇特,夹杂着数个眼生的名词。
白天的记忆尚未褪色,蓦地在脑海里闪回,陆鸢鸢依稀记得,自己今天曾在密室的药毒图谱里,看过这些陌生的名字。
看来,虚谷也看过那些书。不仅如此,她还将书上的内容付诸实践,拿来炼药了。
难道虚谷就是那间密室的主人?
若是这样,这些药引,她又是为了谁而炼制的?
陆鸢鸢皱眉,继续往后翻去。
通篇下来,服药者都身份不明,没有出现真名,只知道应该是个姑娘,因为虚谷以一个“她”字代称对方。
将书翻了个底朝天,快结束了,映入眼帘的,总算不再是千篇一律的治病记录。她看到一段潦草的批注,因为时间久远,墨渍模糊,有的地方已经看不清了。
【师兄拳拳爱女之心……执意如此……然我始终认为此法不妥,以人力干涉婴孩生死之天道,有损阴德。】
落款年份在二十四年前。
……
陆鸢鸢身形一定,盯着这几行字。
虽然只有寥寥数语,但里面却蕴含着巨大的信息量,慢慢消化下来,故事的来龙去脉也就逐渐成型了。
如果没有猜错,密室里那些邪门的图谱和书,都是虚谷的师兄从外面找来的。虚谷只是受他所托,依照书中的内容,帮他炼制药引,去救他的女儿。
他的女儿,就是前文那个姓名不详的服药人。从描述上看,此人的体质十分孱弱,也不知道是先天不足,还是后天原因造成的,想治好她,就不得不用一些损阴德的手段。
陆鸢鸢思索着。
连她都看得出那些书很邪门,虚谷又怎会发现不了?显而易见,虚谷内心并不认可她师兄的选择。但也许是同情,也许是被师兄的爱女之心感动,她还是答应帮忙了。
那么,虚谷所说的师兄是谁呢?
其实还挺好猜的。
首先,这个人一定不是丹青峰的修士。原因很简单,这人被虚谷唤作师兄,资历必然高于虚谷。他要做的事儿并不光彩,是损阴德的,肯定越少人知道越好。如果他自己就是丹修,那么,炼制药引这种事完全可以自己搞定,不需要让别人帮忙。
唯一的解释就是,他不是丹修这条赛道上的,太复杂的东西他炼制不出来,只好找虚谷帮忙。由此也能看出,此人和虚谷的私交应当不错。
其次,从年份推算,这个师兄的女儿,二十四年前还是个婴孩。假设她还活着,那么,今年应该有二十四五岁了。
在蜀山,资历高得能做虚谷的师兄、自身不是丹修、膝下有女儿、女儿年纪在二十四五岁——同时满足这四个条件的人,只有一个。
蜀山宗主。
他的女儿,就是蜀山原装的大师姐。
陆鸢鸢抿唇。
她一直都怀疑,殷霄竹和真正的大师姐沾亲带故,极有可能是兄妹或姐弟关系。
但如果他们真是兄弟姐妹,反差未免也太强烈了。
一个生来貌丑无比,遭人白眼,却有一副怎么虐打都死不了的体质。顽强无比,烈火烧灼,也可通过蜕皮重生。
一个则仙姿佚貌,是蜀山宗主的掌上明珠
,但从婴孩时期开始,就体弱多病。要是没有外力干预,恐怕早就夭折了。
天壤之别。
简直像是一种诡异的互补。
与此同时,许多细枝末节,也在她的脑海里开始互相连接了起来。
在密室里,那一本记载了阴损秘术的书被撕走了那么多页,会不会就是蜀山宗主的手笔?
虚谷也说了,蜀山宗主用来挽救原装大师姐的方法,是不宜见光的。虽然不知道具体是什么办法,但肯定不是好东西,跟那本书余下其它秘法的邪性主题是契合的。
还有,看到这里,陆鸢鸢也隐隐猜到为什么虚谷真人会对殷霄竹起疑了。
要知道,虚谷真人曾经为童年时期的原装大师姐调配药引,调治身体,可以说是看着后者长大的。换言之,她应该是原装大师姐身边较为亲近的长辈。
子大避母,女大避父。原装大师姐长大后,与她亲生父亲会渐渐不像童年时那么亲密无间。
虚谷是她的同性长辈,按理说,是不必遵循避嫌的原则的。
但那时候的原装大师姐,很可能已经被殷霄竹顶替了。
为了守住狸猫换太子的秘密,他必须与所有人都保持距离,尤其是,原装大师姐的熟人。这样才不容易被看穿。
对于这种有意无意的疏远,身为最熟悉原装大师姐的同性长辈,虚谷最有可能是第一个察觉到违和感的人。
当怀疑达到一定程度,虚谷自然会开始试探殷霄竹。
陆鸢鸢还记得,三年多前那一夜,她曾偷听到殷霄竹那个朋友咒骂虚谷是老不死,还说虚谷邀请过殷霄竹一起入寒露泉疗伤。
想必,那就是来自于虚谷的一次试探。
进寒露泉,就必须脱下衣裳,泡进水里,裸裎相对。
虚谷很可能并没有意识到殷霄竹是男人,而只是想通过身体特征的比照,比如某个位置是否有痣,来判断对方有没有被调包。
假如原装大师姐还在,她没有理由拒绝这个要求。
而殷霄竹是绝不可能答应的。泡入水中,就不是身体特征对不上这么简单了,他最大的秘密也会无所遁形。
还有,虚谷这次之所以在灵宝秘境离奇失踪,就是因为蜀山宗主交给了她一个秘不可宣的任务。
为什么这么多修为高深的同门师弟妹,他独独选择了虚谷真人?
这多半不是巧合的、随机的选择。而是因为,虚谷本来就是他最信任的师妹。
二十四年前,虚谷不仅帮了他的大忙,嘴巴还严实得很,这么多年,硬是没漏出半句风声。
这段历史,在双方之间构建出了共享秘密的基础。二十四年后,当蜀山宗主需要一个可靠的人为自己做事时,想到的首要人选,自然也会是虚谷。
混沌的故事渐渐有了清晰的脉络,陆鸢鸢缓缓地吸了口气,捋顺了思绪,才捻动纸页,继续往后翻看。
后面的纸页,开始冒出了一些新的批注,但都是虚谷炼药的心得。并且,间隔的时间越来越长。
看来,原装大师姐的身体确实在好转,所以,制作药引的间隔也越来越长了。
耐着性子看到最后一页,陆鸢鸢目光一定,终于看见了一段有用的文字。
【……万剑谱阁失火,祸及藏书……师兄虽不愿告知我它们的来历,却知我……嘱我修复残卷,再彻底销毁……然而以防万一……抄……】
落款日期在十一年前。
原来如此,难怪密室里的书有两种不同的字迹!
那些沾上火灰的书,都是在火灾中幸存下来的。脏是脏了点,但本体并没有受到太大的损害,字迹亦可辨认,所以,被原封不动地放回箱中。烧毁严重以至于无法再读的书,则是由虚谷亲手修复的。
依照蜀山宗主对虚谷的信任,将这件事交给她来做,倒是十分合理。
可惜,这段话里的太多字迹都被模糊了。
“以防万一”,后面接的是什么话?
陆鸢鸢狐疑地将纸页拿起来,展平,对准月光,试图通过透光来看出些什么来。
就在这时,她突然听见背后有脚步声靠近。陆鸢鸢蓦然回神,将纸页胡乱往怀里一塞,才回过头,就看见段阑生手中捧着一个丝绢扎成的布包,此刻布包上的结已经打开,里面是几本黑乎乎的书。
段阑生在她跟前蹲下,将布包展开,说:“我在房梁上面找到一个暗格,这是不是你要找的东西?”
陆鸢鸢拿起最上面那本,翻了几页,又拿起第二本,看了一会儿,心脏就疯狂地跳了起来。
这几本书,她记得自己在密室里看到过,但那已经是重新修录的版本了。
虚谷真人这里,居然藏着烧毁的原件?
看来,蜀山宗主虽然嘱咐了虚谷真人在弄完要做的事儿后,就销毁原件。但虚谷并没有照做。
虚谷当年到底是怎么想的,如今已经不可考究了。总而言之,她没有告诉蜀山宗主,将烧毁的原件留了下来。
这时,段阑生的询问打断了她的思绪,他不知什么时候握住了她的手腕:“你想找那株植物是么?我和你一起找吧。”
陆鸢鸢眉头微微一蹙,将手腕抽了回来:“……不用,也没多少东西,我要自己看。”
段阑生顿了一下,这次,他没有问为什么:“好。我先去外面看看。”
打发他走了,陆鸢鸢才背过身,面向月光,开始小心地翻起了旧书。
在高温中待过的残页,格外脆弱,有股尘封的尘埃味道。好像翻页时用劲一点儿,就会碎裂成灰。纸页几乎全部熏黑了,边角焦黄,能辨认的内容很少。
若是事先没有读过这本书,恐怕很难将被遮盖的字给补充出来。也就只有虚谷能做到了。
毕竟是个意外发现,虚谷又喜欢在书上做批注,本想着或许能在这原件里找到类似的线索。但看了一会儿,陆鸢鸢渐渐意识到了一些不对。
这两本残卷,有些图谱颇为陌生,她似乎并没有在新修的书里看到过。不知是不是因为种类太多,她看得有点头昏脑涨了。
翻着翻着,一株用黑白线条勾勒出的熟悉植物,冷不丁地跃入她的视线。
陆鸢鸢瞳孔紧缩,动作猛地一停。
她认真看了一会儿,从储物戒中取出了自己藏至今天的东西。
在夜色中,无花的植物在她掌上散发着幽幽青光,仿佛是由剔透的冰瓷雕刻而成的。与书上的图一模一样。
她找到了!
果然,新书缺斤少两并不是她的错觉。
虚谷在修复新书时,肯定是新旧两本对照着写的,不可能故意漏过一些内容。可新修的书里,有好些页数,都莫名消失了,应该是人为撕掉了。
这个人的手法非常细致,做事也神不知鬼不觉。跟那个粗暴地撕扯走一大片书页、弄得缝线都松了的人,是截然不同的性格。
是殷霄竹么?
殷霄竹不可能是因为心血来潮,喜欢男扮女装才进入蜀山的,他一定有自己秘而不宣的目的,并且,那一定是必须留在蜀山才能完成的事。
段阑生都可以在无意中发现那个密室。如果殷霄竹有意调查周围的事,他找到入口一点也不奇怪。而正因为他看过里面的书,才会知道去哪儿摘取这株天青色的植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