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忆起这件事,崔钰激动地双手有些颤抖,就连缚在他身上的条条锁链都发出了叮叮铃铃的声响。
“我当即便意识到了,宣成十六年,那一年定然要发生什么大事,甚至可能已经发生了。而那为姓沿单名一个肆字的青年人,他就是改变这一切的关键。”
赵岚苼心中震颤了一下,这个崔钰,莫不是...
崔钰朝她笑笑,“你不必用此种眼神看我,老朽虽死,当了数百年的鬼,但司掌生死簿令我见了数不尽的命不由已。寒窗苦读大半辈子终于金榜题名的,死在了放榜的第二日。排除万难终于走到一处的爱侣,双双暴毙于大婚夜当晚。有太多悲欢离合,只因为生死簿上轻而易举的短短一行字。”
他起身来,哪怕双膝已经不能让他直立,但也不再甘愿长跪于铁牢。
“天道,究竟是个什么东西?凭什么他的一句话,就要众生按部就班地奉行到底?生死簿不再准确无误的那一刻,我发现我是激动的,本以为这世间轮回运转,都逃不过个天命难违,没想到还能再看到一点可能。”
赵岚苼目光闪烁,而崔钰也已热泪盈眶。
“可笑吧?我一个司掌生死簿的判官,最该认命的职位,却始终信奉的是我命由我,而非天道。”
赵岚苼没说话,只默默朝他拱手一拜,崔钰笑笑,“不用拜我,我当时也只是意气用事,那时生死簿虽已不再准确,但死期摆在那里。虽然他不知用了什么法子得了长生,但沿肆二字还是在生死簿之上明明白白写着。恐日后肉身不腐,但魂魄将歇,所以我将他的寿限从生死簿上划掉了。”
原来如此,她死后发生的事现在一点点开始拼凑起来,但赵岚苼只觉得心惊。因为崔钰划掉的是沿肆的死期,才被鬼阎罗如此重刑。而他又制作了同赵岚苼一模一样的人偶,故意放在沿肆身边。
她突然发现自己错了。
因为前一世鬼阎罗潜入她的梦境,又出现在她面前,最后到长明宿覆灭,一切的矛头都是冲着赵岚苼来的。这让她错以为重生一世,鬼阎罗针对的还是她。
但如果她的重生都是鬼阎罗操纵,故意将她推向沿肆的呢?
那便是从她死后,长生引落在沿肆身上的那一刻起,鬼阎罗的目标就从赵岚苼变成了沿肆。
崔钰的话完完全全地点醒了她,赵岚苼突然紧张起来,那么在进入鬼殿的瞬间沿肆与鬼师爷的消失,很有可能是他故意将沿肆与自己分开。
沿肆有危险。
她着急起来,但崔钰不能就这么放在这里不管,无论他当年的目的如何,崔钰都是为了救沿肆才落得如此下场,赵岚苼一定要救他出去。
崔钰似乎也看出了她的想法,摇摇头道:“你如今自身难保,救我无异于天方夜谭,且这么多年过去就算从鬼殿出去,于我而言也没什么意思了。”
他拖着一身的铁索向赵岚苼走了两步,“我知道你来此只是为了要一个真相,当年他将你囚禁于此,做了无数人偶将你的魂魄引入想让你为他所用。我不知道他为何这么执着于利用你,但绝对同阳间之事有关。”
赵岚苼以为这个阳间之事就是沿肆,但崔钰似乎另有说法,他神情严肃道:
“这整个鬼殿,哪怕一块砖一块瓦,都有可能是鬼阎罗的耳目。正所谓祸从口出,但如今我已经没有什么好怕的了。赵岚苼,鬼阎罗将地府扰乱只是个开始,你要记住,他的目的始终是阳间,是人世!他不是要做鬼域的王,他想做的是人界的王!”
“什么!?”
赵岚苼一直猜不透鬼阎罗的目的,她反反复复想了无数种可能,唯独没想到是如此疯狂的目的!
崔钰最后一句话还在牢房之中回响,赵岚苼便已经听到了来自牢房外的黑暗中渐渐靠近的异响。
崔钰也听到了,但他依旧很平静,将鬼阎罗有关的一切说出口之时就是他崔钰魂飞魄散之日。他像是早就料到了这个结果,也早就准备好了去往自己的结局。
“他就要来了,走吧,赵岚苼。前面还有最后的真相,虽然我不知你究竟能起到何种作用,但既然鬼阎罗在你身上费心劳神,就证明了你的重要性。再加上,我也始终在你身上有种预感,同当年我在沿肆身上感受到的一样。大概...是希望吧。”
牢房外的异响越发地近了,赵岚苼听不出那是什么东西,但她明白崔钰的选择是对的,也是她现在唯一能选择的。
她朝着崔钰最后一拜,向着鬼殿最深处的黑暗奔去。
身后,传来了那间锁着崔钰的牢房爆炸的巨响。
第80章 表白
赵岚苼在黑暗中奔跑着, 手中的符火突然灭了。
不是因为有风,不是因为任何外力所为,是她自己的灵力耗尽了。
不知为何, 自进入鬼殿起,赵岚苼的法力就一直被压制,越往深处走, 这股无形的力量越强大。以至于走到现在, 连最简单的燃火符都点不起来了。
赵岚苼脚下一陷, 像是踩到了什么松松垮垮的绵软之物, 她蹲下身子细细摸索,发现从自己脚下薄薄的土层开始,往前皆是一片湿软的泥土。
又走了一段路, 终于出现了光亮, 似乎前方已经到了鬼殿的最深处,赵岚苼跑起来。一路上她已经将鬼殿内部都摸了一遍,除了那两个房间,无非就是一些空屋子。直到尽头都没有看到过沿肆的身影, 如果他还在鬼殿中,那只有可能在尽头处等着她。
她没想到的是, 鬼殿的尽头是一间庭院。
一颗巨大的花树静静伫立在庭院的正中央, 树冠之上一束圆形天光笔直地落下, 刚好照彻了整颗花树。那树茎叶繁茂, 枝干粗壮, 竟就这么生长在寸草不生的漆黑鬼殿之中。也不知是靠着什么来汲取养分, 才长成如今这个样子, 散发着离奇又诡秘的美感。
树下, 坐着一个人。
赵岚苼吓了一跳, 因为她靠近树时根本没有感受到任何活人的气息,直到看见树根旁散开的黑袍一角。赵岚苼心中暗道不好,上前查看,果然是沿肆。
极其浓重的血腥味从他的身上散开,那张平日里便略显苍白的脸现在更是一点血色都无。他双眼紧闭靠在树干上,看上去比任何时候都虚弱。
管不了那么多了,沿肆身上必然是受了什么伤才会有血腥气,赵岚苼伸手剥开他外袍的领口,发现雪白的里衣已经被染红,伤口在心口偏了两分的位置。
这里...是她之前失控拿刀捅出的伤...
赵岚苼慌了,赶忙将他的衣服又褪去一半,露出后背的伤口,一样流着血,完全没有在愈合的征兆。
怎么会这样,明明有长生引的,明明无论受了多致命的伤都会很快愈合的...
也就是说,从那一日赵岚苼伤了他之后,沿肆的伤口就一直没有好!但他还装作一副没事的样子在自己面前,甚至关心的还是她的状态,一直拖着受伤的身体照顾赵岚苼。
那时她因为做了与鬼阎罗有关的梦,一心想的是弄清楚当年真相,根本没有多关心他的伤,只问了一句作罢。赵岚苼提出要去找梦中的鬼殿,沿肆也二话不说陪她来了。
赵岚苼去抓沿肆的手,想将自己的灵力全灌注给他,可她自己的灵力也是空空如也。
愧疚与悔意几乎快把赵岚苼淹没,这里面有作为师父却始终没有照顾好他的愧疚,更多的却是决堤的心痛与害怕,害怕他会离自己而去。
“怎么哭成这样。”
赵岚苼猛地抬头,沿肆醒过来,半睁着眼睛一脸无奈地笑着看她,像是刚刚睡醒的慵懒模样,但赵岚苼知道他是太过虚弱强撑出来的罢了。
她来不及擦泪,死死抓着沿肆冰凉的手,无论怎么去暖都无济于事。
沿肆轻轻捏了捏她颤抖的指尖,“仅仅是因为不想我死吗?”
赵岚苼的心已经慌乱到不成样子,并未深究沿肆在此时说出这句话的意思,几乎脱口而出道:“不想!你不许死!”
沿肆勉强地勾了勾嘴角,“我是问你,这么伤心仅仅是因为作为国师的我要死了吗?”
泪水几乎不受控制地往下掉,她早就忘了身处鬼殿,忘了什么执着的真相。赵岚苼的眼里此时唯有沿肆,他又要因为自己的决定而面临死亡,他要离开自己。更没有了任何心思去想沿肆的话,去遮掩小妖女的身份。
因为什么都做不了,赵岚苼的话全然大乱没了以往的逻辑,只一遍遍重复着不要死,近乎呓语。
沿肆的指腹轻轻划着赵岚苼的手背,尽量安抚她的情绪,明明境遇已经如此糟糕,还是笑着看她道:“在金重寺赖上我,却一路跟着我走到了地府。如此浅薄的交情,该是害了你的,何必为我伤心?”
赵岚苼看着他,生怕一眨眼沿肆就会从她眼前消失似的。确实,沿肆已经问到了这份上,赵岚苼即便再心神大乱也该反应过来了。以这一世她与沿肆的交情,甚至连朋友都不能算是,如今却因为他哭成这样,实在有些唐突和莫名。
可现在都什么时候了,追究这些细枝末节干什么!他该问的是为什么身负长生引的自己为何会流血不止,为什么她执意要羊入虎口般地带着他闯这鬼殿!他应该生气应该怪她的,不是现在这样带着一身的伤却笑着安慰自己,问这样风轻云淡的问题才对。
可沿肆的问题却真的问住她了。
为什么会这么伤心?仅仅是因为原本的赵岚苼是沿肆的师父吗?
上一世她知道沿肆会因为自己而死,赵岚苼也是伤心的,更多是作为师父的责任。沿肆的命是她救的,是她精心培养起来的,他却如此轻易地放弃自己的生命,当师父的如何不伤心?
可现在的沿肆再一次要因为她而死了,赵岚苼扪心自问,这份近乎灭顶的悲伤,当真只是因为师徒情谊吗?
她的心意已经不知不觉改变了,只是碍于心中一直以来那道师徒关系的底线,她不愿细想不愿直面而已。
百年过去,沿肆早已不是曾经被她时时庇佑的少年,而这一世以小妖女的身份相处数月,赵岚苼似乎也越发沉溺于现在这种没有任何身份壁垒,自然发生的关系之中。如果一开始她不想让沿肆知道她的身份,只因为害怕他责怪曾经的赵岚苼,那么后来下意识地隐瞒,大概是一次次没有由来的心动,而贪心地想维持下去。
前世长明宿掌门赵岚苼,永远不会也不可能与沿肆发生什么。长明宿灭门的发生让这个身份太过沉重,这一世的重生却可以让她仅作为小妖女,没有任何责任地跟在沿肆身边。
这其中有私心,更有逃避。她逃避的不止是对沿肆的感情,逃避的更是前一世作为长明宿掌门,司天神官所背负的东西。
如今,她不能再回避下去了。
两个人的手始终握在一起,已经分不清是谁的手微微地汗湿,亦分不清是谁在难以抑制地颤抖。赵岚苼用另一只手擦干净眼前模糊不清的泪水,看着沿肆的双眼,一字一句坚定道:
“我伤心不是因为你是国师,死掉的话朝中会大乱大梁会灭亡。也不是因为带我下地府的你死掉,我会迷路会回不到阳间。”
她顿了顿,因为强烈的情绪上涌而哽咽住,但沿肆的眼睛也始终看着赵岚苼,示意她继续说下去。
赵岚苼紧紧抓着他的手,已经颤抖到不能自抑,说出口的话却无比坚定:
“我伤心,只因为我喜欢你,想同你一起活在这世间,还想和你长相厮守,仅此而已。”
空气像是滞了一瞬,巨大的花树无风自动,树叶沙沙作响。
沿肆没有说话,垂下了眼眸。
终于将一直徘徊不清的心意宣之于口,赵岚苼心中一直悬着的东西反而放了下来。她不怪沿肆没有回应,因为她说出口的原因并不是为了要他一个回答。
“所以,你不能死。”赵岚苼郑重道。
然而接下来,得到的回答却不是沿肆的回应,而是黑暗中幽幽响起的一个熟悉声音,似乎他已经深处暗中看着他们许久,终于慢慢地走了出来。
“哎呀呀,他死不死由不得他自己。这可怎么办呢?赵岚苼。”
一听到这个声音,赵岚苼立刻警铃大作,浑身上下都戒备起来,上前面对那片黑暗挡在沿肆身前。她现在恨极了这个鬼,纵然她前世一生受到的教化都是正统门派下万物有灵,温和为善的那套说法,但前世今生的血海深仇加在一起,此刻再见到鬼阎罗,恨不得食其肉啖其血。
鬼阎罗笑着从暗影中向她走来,他的样子百年来没有一丝改换,长明宿灭门的记忆随着鬼阎罗出现全部接踵而至。他就象征着厄运,只要他出现在自己面前,赵岚苼就一定会失去最重要的东西,会陷入最恐怖的结局。
他装作被赵岚苼的样子吓到,却没有一丝闪避地盯着赵岚苼通红的双眼,明明是笑着的,周身散发的却是一股阴沉诡谲的寒意。
“何必如此恨我呢?你的长明宿灭门也好,你的沿肆去死也好,不都是因为你自己吗?”
赵岚苼深知他巧言善辩,单只用言语就能由内而外击溃一个人,根本不想听他多说任何,朝他吼道:“你放屁!都是因为你拿出什么长生引,长明宿才会灭门!因为你将我的魂魄放进受你控制的人偶,一步步引导至此,沿肆才会受伤濒死!”
鬼阎罗像是很惊讶,“你竟是这么想的,赵岚苼啊赵岚苼,你我也算是相识已久,我怎不知你这般不要脸呢?”
他身形飘忽不定,在原本所站的位置突然消失,又瞬间出现在赵岚苼身侧后方,贴得极近道:“让天子续命保大梁是你想出来的,本座便赐予你长生之引。觉得当今天子难堪大任想出换命法子的也是你,才招来了皇帝灭你满门的报复。”
愤怒几乎快要把赵岚苼脑中理智的弦绷断,竟徒然生出好些力气,抽出符刀就回身往鬼阎罗的喉咙划去,这一刀灌了瞬间爆发的灵力,若是寻常普通人定能即刻身首分离。奈何鬼阎罗身法实在诡秘奇绝,在赵岚苼符刀划出之际便撤身,再现形时已经出现在了沿肆的身边。
沿肆已然没有意识,像倚着巨木沉沉睡了过去,患处却依旧在流着血,从宽大的衣袖里顺着手背清晰的血管筋脉滴滴落下,渗进巨木根部的土壤消失不见。
就像是,这巨树在吸食着他。
赵岚苼眼睁睁看着鬼阎罗俯下身,靠近沿肆却满脸悲哀地望着她:“至于这一世,你有没有想过,还是因为你沿肆才走向了死亡呢?”
“你...你在说什么?”
“赵岚苼。”鬼阎罗喊着她的名字,语调充满了惋惜,“你的存在,就是为了克死他的呀。”
随着鬼阎罗话音落下,赵岚苼面前那颗几乎遮天蔽日的花树,绽开了血红的赤花。
【作者有话要说】
拖了好几天对不起...写表白什么的感情戏真的很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