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岚苼记起来了,鬼阎罗似乎很反感被别人触碰到身体。不过倒也正好,一想到自己要和他有任何接触,赵岚苼就起一身鸡皮疙瘩。
“算了,且看结果如何吧。”
鬼阎罗的手覆上了她的双眼,视线一转。下一秒,赵岚苼人便已经坐在了一间华丽的寝宫之中。
纵然装潢与她记忆中的有些出入,赵岚苼还是立即认出了这是宫中沿肆居住的国师殿。心中便立即明白了鬼阎罗所说的“礼物”,是送给谁的了。
殿门前传来了人说话的声音,“说过多少次了,再往我殿里送人,一律杖杀。”
是沿肆的声音。
宫人回话的声音都带了哆嗦,带着哭腔道:“国师大人...这也是陛下的一片好心,不忍心您这么些年为国事操劳,身边连一个贴心的人都没有,这才...国...国师大人您息怒!您行行好,就收了吧!这次要是再把送来的人原封不动地送回去,我们几个就真的小命不保了!”
看来鬼阎罗是通过惠景帝将这个“礼物”送了出去,可惜沿肆多年来不近女色,来来回回受难为的也只是夹在中间的宫人。沿肆也看出来,这次送来的人若再不收下,驳了皇帝这么大个面子,不光这些宫人跟着遭殃,送来的女人也得跟着一块被处理掉。
他没再说话,径直进了殿中。
宫人不知他的意思,颤颤巍巍地跟在后面。见沿肆从外殿携了一把长剑进门,从进入寝宫起手就扶在剑柄之上。将那小宫人吓得,以为他要直接把皇帝赐的人给一刀砍了,那罪过可就大了!拒不受赏就算了,这不是蔑视君威吗?
赵岚苼安安静静地坐于床边,抬头望见沿肆气势汹汹地进了殿,却在看到她的第一眼愣在了原地。
他似乎刚下朝回来,身上还穿着赭红色的朝服。细细密密的金线从领边袖间穿过,白鹤纹于补服之上,显得庄重又沉稳。赵岚苼还没见过他穿成这样,却觉得意外的合适,十分的好看。
不禁赵岚苼看愣了,沿肆也一样。与前世的赵岚苼一模一样的一张脸,此时却描着黛眉,点了朱唇,额间贴了大红的牡丹花钿。一身织金的红衣衬得她肤白若雪,美得惊心动魄。
小宫人一见沿肆没动作,直勾勾地盯着人看,悬着的心顿时放了下来,以为这定然是看上了!忙喜道:“陛下说的果然没错!这次送来的人啊国师大人一定喜欢!国师大人,您看...要不就留下...?”
见沿肆没说话,小宫人赶紧朝着赵岚苼使眼色,“还不快机灵点!伺候国师大人更衣!”
赵岚苼像是接到了任务,即刻起身朝着沿肆走去,打算伸手褪去他的外衣。
没有人想到,就在赵岚苼靠近时,沿肆闭口不言,却抬手长剑出鞘。他腰间寒光一显,再回过神来,刀锋已经稳稳地停在了赵岚苼的颈侧。
第79章 崔钰
“下去。”
这话是对那小宫人说的, 宫中侍奉的人都知道惹恼国师大人的下场,小宫人当即便屁滚尿流地下去了。
寝宫之中只剩沿肆与赵岚苼两人,但架在她脖子上的剑并没有偏移半分。原来不是做样子给惠景帝看, 沿肆他是真想杀了眼前这个与赵岚苼相似的女人。
人偶毕竟不是活人,沿肆没有下命令,即便是长剑加身, 也不会动分毫。
“非人之物, 也敢用她的脸出现在我面前, 配吗?”
沿肆冷淡的声音下暗藏着隐隐的杀意, 像是触碰到了他最大的逆鳞,但手中的剑却迟迟没动。
赵岚苼知道,他这便是没有下定决心。因为以沿肆的性格, 只要他动了杀意一刻都不会犹豫。
人偶缓缓抬手, 握住了沿肆架在自己脖子上的剑,一双含情目只望着沿肆不说话。长剑锋利,那双纤纤玉手很快就溢出了鲜血。赵岚苼一惊,心道那鬼头子当真是下足了功夫, 这人偶竟然能做到如此仿真!
沿肆眼角轻轻一瞥,没有一丝的动容, 问道:“是谁将你做出来的?”
赵岚苼发现人偶并不会说话, 估计沿肆也意识到了这个问题, 将长剑放了下来。
赵岚苼松了一口气, 虽然沿肆在朝中的地位超然, 一应国事也是他在监管, 手中的权力比惠景帝都大。但天子的头衔在这儿, 只要沿肆不打算谋反, 就得给惠景帝这个面子。听小宫人说沿肆已经不是第一次将送来的人退回去了, 再这么下去当真坐实抗旨不尊的罪名了。
这一日过去,沿肆虽然将她留了下来,却只将她安置在了国师殿最偏远的房间,没有给任何的名分,就这么不明不白地住着,如皇帝赐下来的一件华而不实的宝物,被堆在了库房落灰。
只是有一日,宫宴结束,沿肆回到寝宫,破天荒地进了她的房间。
赵岚苼以僵硬死板的姿势坐在床沿,呆呆地看着他进来。因为沿肆没有对人偶下达任何命令,所以只能一直保持着这个动作。
屋内没有点灯,只亮了三两根蜡烛,沿肆进屋后也并没有靠近她,熟视无睹般坐到了离她最远的一张太师椅上。
烛光摇曳,她看不清沿肆面上的表情,但闻到了他身上散发的酒气,知道他定然是有些醉了。沿肆的酒量像她这个师父,差的很,宫宴那么多王公贵族,文臣武官,一人敬他一杯,不出一轮就能喝倒他。但不知为何,比起前世记忆中沿肆醉酒的状态,现在的他似乎很疲惫,甚至虚弱。
虽然看不到沿肆的脸,但赵岚苼还是能感受到他的目光就在自己身上。他久久没说话,就这么看着她,似乎在通过这只人偶回忆什么人。
赵岚苼当然知道他在想已经死去的自己,哪怕现在一切都只是过往回忆,但心中还是忍不住抽痛。
百年的光景于她一个死而复生之人而言,似乎仅仅是一场梦的距离。但对切切实实一天天熬过来的沿肆而言,又有多少个这样寂静无人的夜晚,坐在没有点灯的屋中,就这么坐了整晚。
他看着人偶,直到天边隐隐开始泛出青光之际,终于起身走到她面前。
“天亮我就会命人将你送出宫,既然他能将你送进来,也会将你接回去。”
这话说的无甚感情,但赵岚苼听出他的声音在抖,她抬起头,发现沿肆的眼眶都是红的。
人偶点点头,因为这是沿肆对她下的第一个命令,她会服从。
赵岚苼在人偶体内的意识开始渐渐模糊,是回忆马上就要结束的征兆,看来这个人偶确实从离开沿肆以后就被废弃掉了,残存在人偶体内的记忆也就此终结。
但赵岚苼没有想到的是,就在回忆与她断开前的瞬间,沿肆突然抬手,声音极轻地叫了她的名字。
那只就要触碰到人偶面颊的手堪堪停住,欲落不落,他最终还是放了下来,轻叹一声。
“算了...”
赵岚苼醒了,还是在那群黑暗中被堆在一起的人偶中间,但此时再看到她们赵岚苼只觉得愤怒。
鬼阎罗做了一屋子的人偶,竟然只是为了模仿她去动摇沿肆!
这鬼头子行事作风一向是不达目的不罢休,而且他所谋划的所有事情,随便拿出来一件都是像导致长明宿灭门一样狠绝的大事。如果只是为了测试沿肆对赵岚苼的感情是否真挚,又或者想令他爱上令一个赵岚苼,那么这些目的几乎没用到像个笑话!
他真正的目的绝对不会这般浮于表面。
赵岚苼看着堆了满墙的人偶,每一只都顾盼生姿,风情万种。可见鬼阎罗到底在她们身上花了多少心思,耗费了多少时间。
而赵岚苼仅仅摸到了鬼殿中的一个房间,前方还不知道暗藏着什么鬼阎罗的秘密,只要一直走下去,赵岚苼相信她会离真相越来越近。
果然,在黑暗中摸索着前行了一会,赵岚苼发现了第二个房间。
这个房间没有上一间人偶屋那么精致的雕花木门,而是一面厚重的玄铁门,上面挂了一条条足有手腕粗的锁链,不是防止外面的人进入,就是防里面的东西出来,无论是哪种,赵岚苼都得进去看看了。
就在她做好了拼劲全力破门的准备后,竟意外发现铁门只是看着牢固,实际上根本不堪一击。一道爆破符就将那铁门直接从门框上卸了下来,重重拍在地上,扬起一片尘土。
巨大的声响在鬼殿中回荡了很久,赵岚苼咳嗽着扇了扇面前飞扬的灰尘,迈进了第二间房。
与人偶屋里满满当当的人相反,这间屋子里只有一个人。
一个暮色沉沉头发花白的老者,被数不清的铁索栓在房间的正中央。他跪在地上垂着头,肩上落了好些灰尘,大概已经维持这个姿势跪了很久很久。
很显然,既在地府,肉身不腐,这又是一只鬼。
听到破门而入的声音,老者缓缓地抬起了头,颈部的骨头发出响声,当真是太久没有动弹过了。
“赵岚苼。”
老者只看了她一眼,便报出了她的名字。赵岚苼现在明明还是小妖女的模样,他竟还能一眼认出她的身份。但赵岚苼却对老人没有任何的印象,鉴于她已经意识到在自己死后有许多记忆被鬼阎罗刻意删除了,所以保险起见,赵岚苼还是十分客气地问道:“我...认识您吗?”
老人摇摇头,“不认识,但我认识你。”
赵岚苼没明白他是什么意思,老者慢慢道“成平十三年生于朔城,宣成十六年死于云霞长明宿灭门一役。风华正茂的年纪啊,掌门大人死的实在惨烈。”
赵岚苼听出他语气中的揶揄,倒也不恼,毕竟说的是事实。
“既然您对我的生平如此了解,也让我猜猜您的身份如何?”
老者无所谓一笑,“愿闻其详。”
赵岚苼道:“阴曹地府阴律司,司掌生死簿的判官崔钰大人,是吧?啊...差点忘了,应该是前任判官崔钰大人了。”
老者一样也不恼不气,因为赵岚苼调侃的也是事实,“小姑娘很聪明,可惜了死的早。说说吧,你是怎么知道的?”
看来若是想从崔钰口中套出些有用的信息,就得同这个许久不见人的老头唠唠嗑了。赵岚苼也有耐心,开始分析道:
“但凡要介绍一个人,总是先从此人一生最主要的身份地位讲起。又是什么职位才会如大人一般,上来第一句话就是报出生年死日,在这阴曹地府中,怕是只有司掌生死簿的判官吧?”
老者一直专心听着赵岚苼分析,时不时还笑着点点头予以肯定,当真是许久没与人交谈过了,简直看上去十分享受。
“姑娘就凭这一条认定我是四大判官之首的崔钰,怕是有些草率吧?”
赵岚苼道:“当然不止如此。现在的地府经过鬼阎罗一番大刀阔斧的‘改革’,连转生投胎都乱了套,生死簿恐怕也没了什么意义,执掌生死簿的判官大人定然要为了自己在地府的职位拼上一拼,至于落得个什么下场,以你们那位鬼阎罗的性格,应该不会太好。崔钰若不是已经魂归天地,应该就是我眼前的这位了。”
若不是因为铁索加身,老者都想给赵岚苼鼓个掌了,“不错,我确实是司掌生死簿的崔钰,但有一点你猜错了,老朽并非与鬼阎罗对着干才被关押在这里,而是因为失职。”
“失职?”
赵岚苼确实没想到竟然会是这个原因,以鬼阎罗唯恐天下不乱的行事风格,他既然将地府的规矩全部打乱,又何必对生死簿一事这般上心?竟将崔钰关在自己手底下而不是其他专门关押犯人的地狱?那必然是为了能亲自且时时刻刻行刑折磨,这是要发泄多么大的怒火和恨意?
崔钰也没打算瞒赵岚苼,几乎算是知无不言,娓娓道来,“生死簿的生平都有定数,且为天道所定,所以即便老朽是司掌生死簿的判官,却无改写或删除生死簿中任何一条生平的权力。然而,我却改了一个人在生死簿上的死期。”
赵岚苼虽对地府的职位有所耳闻,却并不知道生死簿完完全全由天道所成,且司掌生死簿的判官仅有看管之责。
“只是改了一个人的死期这么简单?鬼阎罗对地府的任何事务都完全不关心,竟会因为你擅自篡改了一个凡人的寿数而这般重刑于你?”
崔钰叹了口气,“若只是平平无奇一凡人,我又何必冒此等风险?”
他像是陷入了事发之日的回忆中,望着牢房暗无天日的屋顶出神道:
“那是第一个敢以凡人之躯擅闯地府的人,说实话,老朽即便在地府当值数百年之久,见过能以一己之力颠覆幽冥的,唯有鬼阎罗与此人。但他并没有像鬼阎罗一般将地府搅的天翻地覆,也无意改变地府什么,他只是来找人。”
“找人...?”
赵岚苼已经猜到崔钰说的就是沿肆,但她根本不敢相信沿肆竟为了她做到这个份上,以凡人之体独闯九幽地府,这是多么疯狂,又是多么困难的一件事!
崔钰继续道:“是的,我也觉得此人若不是个疯子,便是个情痴,翻遍整个阴间只为了找一个已经死了的魂魄,古往今来有谁听说过这等奇事?又有谁能真做得出来?那人就能,地府十殿被他找遍,奈何桥头排队的游魂更是一个个地确认。不过最后到底是没能寻到,他寻的那人不是早就投胎去了,就是魂飞魄散了吧?”
赵岚苼有些想不通:“既是寻人,也没有寻到,这同你为他改命格又有何关系?”
崔钰咳了咳,太久没有一次说这么多话,难免有些力不从心,缓缓答道:“此人奇就奇在,他是个天煞孤绝的命,克亲缘,绝情爱。这种命格明明是怎么折腾都死不了的,虽然一生孤苦但寿终正寝,可他的生死簿却白纸黑字地写着宣成十八年死。”
这些赵岚苼早就算到了,既然命格簿就是天道所成,那她通过卜算天命得知也一样是殊途同归。
“我虽然不知天道之意,身在地府也不能完全知晓阳间之事。但宣称十六年绝对发生了什么,令那时所有在世之人的命格都隐隐地发生了某种变化。”
赵岚苼问道:“你既说生死簿是白纸黑字不可逆转,为何又说命格发生了改变?”
崔钰答道:“这就是我发现的问题所在,生死簿从未有过改变,但许多人的命格改变了。那一年死的很多人下到地府,我将生死簿一核对,发现这些人根本不该在宣成十六年死。”
崔钰不知道,赵岚苼知道。
那时天罚已然降下,各地都横空出现了各种灾殃。加上惠景帝为了自己寿命的延续,导致大梁一系列民生的崩溃,民怨的沸腾。本该安居乐业的大梁百姓却因为这道天罚枉死,自然同他们原本的命格对不上。
“老朽不才,既是司掌生死簿的判官,在看命格上也有些许眼光与本事。直到那人一站到我面前,我便知道他定非池中之物。天煞孤绝的命却带了一身贵气,我当即便看出来,此人竟身负天子命格!”
“...”赵岚苼有点心虚,毕竟就是她的手笔,但还是十分捧场道:“天啊!怎么会这样!”
崔钰也讲上瘾了,这么多年对此谜团他憋了一肚子的话要讲,结果被关进暗无天日的鬼殿之中,现在可算有个活人能听他说这些了!
“你也觉得不可思议对吧!生死簿是不可能错的,即便那年突然出现了许多不按照死期早死的,也没有这么离谱!生死簿上天煞孤绝的命格,实际上竟然是天子命格,哪怕有所出入也不该如此大相径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