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岚苼接了旨意,深深一拜。虽在惠景帝面前强装镇定,实际上她心中没有太大的底气。古往今来从未有人敢拿山河龙脉来做文章,这无疑是在与天道抗衡。她根本不知此法是对是错,只是已经没有别的结局能比现在更糟了。
可天道,就一定是对的吗?
这个问题再一次爬上了她沉寂已久的心中。赵岚苼如行尸走肉一般走出养居殿,望着京城之上始终阴沉不语的苍穹。
她自入长明宿修习术法,研究卜天之术,从一个懵懂无知的孩子,一路修炼到长明宿掌门的位置。却发现哪怕凡人能窥探到天意的一角,也无法阻拦天道的任何决定。
凡人一生的命运,或许命格簿上仅仅一页纸便能概括。天下百姓安居乐业还是流离失所,一国之命运又何尝不是朝代更迭,史书翻页。
合情合理,却也残忍无比。
她幼时便会想,为什么天道有如此大的权力?就像是一位独断专权的暴君,不由分说,对人间疾苦视而不见,仅仅为了遵守他自己所谓的规则规律。
“凭什么?”赵岚苼不止一次问。
她当着一众长老宗师的面第一次问出来的时候,掌门师尊罚她面壁一天。第二次在她首次成功地独立完成卜天问卦时,看到了那时注定大旱三年的未来,又一次指天问出,被掌门师尊罚跪了三天。
每回赵岚苼领完罚,掌门师尊便叹道:“你既无法改变,就不要试图质疑一个比你强千百倍的绝对力量。为师这话本意虽不是让你听天由命,只是比起对此一无所知,却还以为命运掌握在自己手中的平民百姓,修习我们这一道的术士反而更易痛苦。”
他眼神悲切地望着赵岚苼,“就好比一个糊涂却幸福的人,与一个清醒却痛苦的人,你更想成为哪一个?苼儿,我不想你成为第二种人。所以,多思无益。”
那时的赵岚苼一脸倔强,斩钉截铁地对着掌门师尊道:“为什么一定要从这二者之中选择?我偏要成为一个清醒却也幸福的人,只要我心在我,这又有何难?”
不过但从那以后,她很少再当众问出这句话,因为知道问了没人能解答,还平白受皮肉之苦。再后来继任掌门,看惯了人命天定的结果,也渐渐不再固执地去追究对错。
可她内心的最深处终究是不服的。
梦中毁于一旦的大梁与长明宿近在眼前,天道既要她作为唯一一个提前看到结局的人,便不要怪她在结局降临之前所做的一切努力。
她目光闪烁,久久地望着天空,下定了决心。
从此之后的两个月里,司天神官为惠景帝勘探龙脉,最终在淮北疆域之中摸清了龙脉走向,为大梁皇帝带回了第一缕龙灵之气。
然而,还是不够。天罚的期限不过向后推了一年,大梁境内国情依旧每况愈下,南境传来消息,出现了第一批被凭空出现的疫病感染的灾民。
这正是预言中毁灭的序章。
于是赵岚苼再一次自淮北龙脉之中为惠景帝汲取了第二次龙气。这一次卜天的结果,天罚期限向后推了五年,南境疫病也很快被平息下来。
众人暂时松了一口气,五年的时间不长,却也能暂时缓下来寻找他法。
赵岚苼刚要启程离宫,准备回到长明宿与长老宗师们研究后续的解决之法。却又被一道皇帝密诏叫回了养居殿。
惠景帝气色大好,往日的丧气一扫而空,见到赵岚苼笑着招呼道:“神官来了,快坐快坐。”
宫女奉茶上来,赵岚苼还未饮一口,惠景帝便道:“神官为延续朕的天子之气,奔走数月,实在辛苦,朕心甚慰!神官实在是劳苦功高!”
赵岚苼起身拜道:“都是为了大梁百姓,不足挂齿。”
这句“为了大梁百姓”本应该由他这个大梁皇帝道出,察觉到不妥后惠景帝尴尬笑笑,换了个话题。
“朕为此也是彻夜难眠,总想着要找到一条解决之法。既然大梁当今的国运与朕息息相关,朕总想,如若朕能有不死之身,是不是也就能令大梁永绝后患,百世太平了?”
这想法太过于孩子气,赵岚苼没忍住笑出了声,“陛下,请恕臣出言不恭,但是人终有一死,即便是九五至尊也难逃肉//体凡胎桎梏。”
她为大惠景帝延续寿数,是看到了他在预知梦中的身死。天子之死且无延续,便是大梁浩劫的开端。她的法子仅仅是强行将这个开端延迟地再久一些,好给她时间找到其他延续之法。
本意可不是便宜他惠景帝,能真的不老不死。没想到两缕龙灵之气竟让他生出了这种妄想。
惠景帝似乎早知赵岚苼如此反应,并没有怪罪什么,反而看上去更自信了,大笑道:“神官否认的仅仅是人能不老不死,却没否认这法子可行。那朕如果告诉你,朕已寻到长生之法,神官可愿为朕再奔走一趟?”
赵岚苼疑道:“这世上怎么可能有长生之法?”
惠景帝得意道:“日前,有一云游四海的楼兰法师来朝觐见,说他有一方子,能配出一道名为‘长生引’的东西,得此便可得真正的长生。”
长生引,赵岚苼确实听说过这个东西。
传说上古时期,第一批飞升的神因天庭神职空缺太多,世间凡人又大多还未开化,拥有神格且有得道飞升潜质的人少之又少。于是便有神配出一道名为“长生”的仙引,提携了一批资质上佳的凡人为神所调配凡间事务,因此这群人也得到了不老不死的仙身。
可这终究只是传说,即便是赵岚苼为仙门掌门人,对长生引的了解也仅仅是儿时道听途说的神仙故事,更不知这长生引竟还能有具体的配方。
再者,什么楼兰什么法师,一听就是冠冕堂皇的骗局。惠景帝大概是被自己寿数将尽的预言吓傻了。所谓病急乱投医,正是如此了。
赵岚苼起身拱手道:“陛下,那楼兰法师现下于何处?请上殿来,臣与他对峙一番便知真假。”
惠景帝见赵岚苼冥顽不化不肯相信,有些不悦道:“神官自己未曾所见,不代表这世间就真没有。楼兰远在天边,大梁疆域有限,沂水祁山之外,即便是长明宿掌门,没见过听过的奇门异术奇珍异宝也有万千!”
赵岚苼知道已触碰了惠景帝的逆鳞,现如今一切能令他活下去的方法惠景帝都会尝试,更何况长生不老这种他本就梦寐以求的事情。
可她不得不说,仍然坚持道:“陛下所言极是,但臣虽见识短浅,却知天下法则万变不离其宗。”
惠景帝嘲讽道:“朕本以为,朕与神官是一路人,没想到错了。神官既然也是坚信天下有定法之人,又何必在预知了大梁必然抵达灭亡后,还在这里同朕谈什么解决之法?”
赵岚苼无言反驳,确实,在天罚下寻找解决之路,和在自然法则下寻求长生之法,有何分别。
但她还是隐隐觉得不对,惠景帝当真是为了大梁的延续,大梁百姓的安危才千方百计谋求长生吗?
赵岚苼只得后退一步,“陛下,臣确实自知没有理由阻拦,但至少令臣见一面那位楼兰法师。”
惠景帝却道:“法师居无定所,行踪更是飘忽不定,留下一张方子便走了。”
说完,惠景帝将一张纸递给赵岚苼,“不必再多说什么了,朕意已决,这方子上其他都好说,唯有两三样仙门所产的材料。还有一样最难寻得的东西,朕也是因为这个东西,才特此将神官召来。”
赵岚苼将那方子一路看下来,虽有几样东西确实不好寻得,要费不少功夫,但到底是世间确有的东西,唯有最后的那个,完全是天方夜谭。
惠景帝道:“不错,最后那样龙骨,的确不是能轻易拿到的东西,但也不是不可能。”
若不是站在面前的是大梁的皇帝,恐怕赵岚苼早就骂人了。好不好得是去寻的人才说的算的,哪里是高枕无忧在宫里坐享其成的皇帝陛下,轻飘飘一句话就寻来的!
赵岚苼将心火压了又压,才道:“陛下可知,这龙骨,是取上古烛龙的龙骨?”
惠景帝似乎并不觉得上古神话中的烛龙是什么稀罕东西,语气轻巧得仿佛是命赵岚苼寻根猪骨熬汤,“朕当然知道,但那位楼兰法师也说了,上古烛龙早已仙去,骸骨就藏于章尾山,由神龙庇佑的族人看管着。神官神通广大,就连山河龙脉都能开阵取其龙灵之气,相信一根烛龙骸骨,与你而言取回来也并非难事。”
一句并非难事,就令赵岚苼跨越了一整个大梁。
实际上,真如惠景帝所言,取龙骨不难。只要登上章尾山,跪于山顶的神龙住前诚心发愿,便能得那根传说中的烛龙之骨。
许愿不难,难的是登上章尾山。
章尾山乃是不周之地群山峻岭之中的一座最高的山峰,山路更是险象丛生,回旋曲折,光是徒步攀登便要七天七夜。
然而这还不是最难的,要登上章尾山的山顶,就需要过三道山门。
这三道山门分别叫做:无欲,无求,无念。
一如三道山门的名字,凡自山门下经过的人,必须要做到无欲无求无念。如若不然,便会一直在同一段山路上打转,永远到不了下一道山门,更不必说山顶。
龙骨的作用并非单单一个长生引,是稀世珍宝,无价无量。来攀登章尾山的都是求龙骨之人,这便根本做不到无欲无求。
即便真有人无欲无求,又何必来攀一座仅有龙骨的章尾山?
这几乎是一个悖论,也正因如此,虽有人知晓龙骨就藏于章尾山,却极少有人真的来寻。因为几乎所有人都在第一道山门前打转,转个十天半月也登不上去。久而久之世人只知章尾山是一座无人能攀登到顶的鬼山,却无人知晓这条神奇山路其中的玄机。
赵岚苼当然也同世人一般,只知三山门的名字,却对三山门的规则一无所知。抬腿就登上了章尾山,没有任何意外的看到了第一道写着“无欲”的山门。
走了一会,畅通无阻地望见了第二道写着“无求”的山门。
就当她以为很快便看到第三道“无念”山门时,一抬头,却发现头顶还是那一模一样的“无求”二字。
在来来回回看到第三遍“无求”之际,赵岚苼终于意识到,是自己无法度过“无念”了。
第67章 无意
意识到“无念”这道门非比寻常后, 赵岚苼并不再执着于一遍一遍从门下度过,而是面对此门找了块石头坐了下来。
走到这里已用了她五日的时间,身上带的干粮眼看就要耗尽, 即便掉头往回走情况也不容乐观。
“无念”二字高悬于顶。
无欲无求,都好解释。赵岚苼走上此道,本就已经对世间王权富贵欲念情爱没有什么想法, 此为无欲。她为龙骨登章尾山却并非为自己所用, 若不是承了皇命, 她连走一趟都不愿, 更何况这根龙骨?此为无求。
可无念,该如何做到?无的又是什么念?
这世间可念之事太多,善恶之念, 思忆之念, 执守之念。一念之间又相差许多,要无的究竟是哪一个?
赵岚苼正愣愣地盯着山门上二字发呆,山路上走下来一个背着背篓的老者。
老人见她呆坐在石头上,上前递给赵岚苼一个果子。
“小姑娘一路走到这里不容易, 是山上自家种的李子,尝尝, 很甜的。”
赵岚苼没想到这章尾山上竟还住着人, 老者虽衣着素朴又背着一筐李子, 却依然有些许仙风道骨的味道。能住于章尾山之上必然不是凡人, 倒是刚好被自己遇上, 能求教一番。
赵岚苼接过李子, 起身谢过, “老人家, 您既住在这山上, 想必对这三道门十分了解吧?”
老者笑了笑,点点头答道:“无欲为红尘俗事之戒,隔绝的大都为凡人。无求为求仙问道而急功近利之戒,隔绝的大都是修士。章尾山陡峭路遥,因此前两道门都设得艰难,为的是令寻骨者早早知难而退,莫要再往上行路落得个进退维谷的下场。毕竟,没有人能过无念之门。”
赵岚苼道:“无人能过?可您既然能在章尾山上来去自如,不就算是无欲无求无念之人吗?”
老者大笑:“我?哈哈哈我不算数的。”他有意地避而不谈自己,返将问题抛回给了赵岚苼,“小友既然已经做到了无欲无求,那依你所见,无念指的是要戒掉什么呢?”
赵岚苼望着那无念二字,笃定道:“前面两道门,教导人需持正立身,摒弃欲求,都且算为正道。但无论念为何种,生而为人便有念,死亦有念。人也因为有念才生动可爱,才会对他人对世间怀有情。无念之人何谈为人?行尸走肉罢了。”
她不屑道:“依我看,设下这禁制的,若不是压根就没打算将龙骨给世人,就是个没心没肺的人。既然如此以难为别人取乐,我便也不执著于向上了。也许他看其他人因为龙骨趋之若鹜的样子很有意思,但我只觉得可悲。”
老者听了她这番听起来意气用事的话,不赞成也不反驳,还是那副笑呵呵的模样道:“哦?小友觉得可悲在何处?”
赵岚苼道:“此人看似高坐云端笑看世人,试图用无欲无求混淆视听来教化世人。实际上根本不懂人世、人性之美在何处。他自己做不到有念,才要求世人同他一般无念。”
老者终于在赵岚苼的话中渐渐收敛了笑意,原本慈眉善目的样子竟徒然生出一种威仪肃穆之感。
“无知小儿,你可知唯有摒弃这世间一切欲求,切断过往凡身的一切念想,才能真正地得道成神?你所谓的凡人之美,只会使你不断牵扯进千丝万缕的‘念’中永生不得挣脱。你既修此道又过无欲无求之门,想不到竟是如此浅薄之人!”
赵岚苼见他如同被戳痛处的样子,便知这三道门的设置与这老者脱不开关系,一条腿已经迈进天门之中也未可知。但她既已出言不恭,也不在乎少说一句多说一句了,依旧神色如常反驳道:
“如果神就是不理人间疾苦,不知凡人情感的一尊陶土雕塑,一块木头牌位,那不成神,也罢。神不愿救天下人,我愿。”
老者沉默良久,哑然失笑。
“去吧,不用掉头回去了。”
他没再说什么,背上背篓,消失在了烟雾缭绕的山路上。
于是赵岚苼再过无念门,这一次,果然登上了章尾山的山顶。
抵达时已是深夜,传说中的仙山章尾,山顶空无一人,繁星唾手可得。放眼望去,没有任何凡人在此生活的痕迹。那老者给赵岚苼果子时所说的自家所种,显然是一句虚言。
唯有九根神龙住围绕着一个巨大的圆形祭台。
赵岚苼拾阶而上登台,只见祭台中央无比随意地摆了一根骨头。与想象中烛龙盘游于九天之上的伟岸身形不同,这根龙骨并不太大,单手持于掌中也不困难。虽平平无奇,但赵岚苼有种直觉,这就是全天下修道之人梦寐以求的烛龙之骨。
她没有急于携龙骨下山,而是跪于最高的那根神龙柱前,默默磕头谢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