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岚苼现在开始庆幸,小鬼们给硬套上了这个手段朴素却也遮光性极佳的黑麻袋, 不然现在自己花红柳绿的脸色, 和沿肆那必然是一脸嫌弃的表情对上, 还不知道得多么尴尬。
鬼车出了鬼街, 不知驶上了条什么破路, 十分颠簸不说, 还时不时拐个弯转个道。赵岚苼被捆着手找不到平衡, 晕头转向东倒西歪。即便脑袋上套了个麻袋看不出彼此的表情, 该尴尬的却一点不少。赵岚苼浑身难受得仿佛有虫子在身上爬, 只得不停扭动身子来保持平衡,心里想着赶紧到那什么鬼师爷的府宅,好快点从这鬼车上下来。
“你...别动。”
赵岚苼听到自己头顶上方传来沿肆带了丝隐忍意味的嗓音,心道估计他也快忍不住骂人了,毕竟沿肆这个狗见了都绕道走的性子,怎么可能忍受和她一起被当作牲口一样塞进囚车里?
可她也憋屈得很好吧?赵岚苼头在麻袋里闷闷道:“我也不想啊,这车太晃了我站不稳。”
沉默了片刻,赵岚苼似乎听到沿肆轻轻叹了口气,但隔着麻袋也听不真切。下一秒,一双温热的手便扶住了自己的腰。
赵岚苼吓了一跳,如果没看错,在被套上麻袋的前一刻,她分明看到沿肆也被捆了双手套了麻袋才对。那他哪来的手扶自己的?还是说,这根本就不是他的手??
“是...是你的手吗?”
沿肆“嗯”了一声,“总之...别再动了。”
车内的温度又攀升了三分。
赵岚苼虽然有些不明白他的意思,但还是点了点头。可即便她不动,这车也动啊?干嘛非要她不动。
赵岚苼合理怀疑这小子是在拿自己撒气。
这鬼车由两个四肢纤细若骨,脑袋却极大的小鬼拉车。两个鬼单是支撑自己的大脑袋就已经极其费劲,眼下又拉了两个有着实体的活人,累得呼哧带喘,十分不易。
“呼...我说,这我在地府也算拉了半辈子的车,还从未见过有人带着肉身下到阴间来的,真是奇了!”
另一个鬼道:“你那半辈子才多久,没见过的事多了去了!呼呼...”
“呼呼呼...前辈这话,难不成以前还有别的活人下到过地府来?不可能啊,以前有鬼阎罗大人坐镇,哪个活人不长眼的?也不怕魂都给丢了?”
拉车的前辈鬼轻蔑一笑:“那当然是有!说句不恭敬的,鬼阎罗大人当时拿他都无可奈何。那位可是个不得了的人物,哪怕今天的地府,还留有那位的影子。呼呼呼呼...”
后辈鬼倒吸一口气,和听书似的起了兴趣,急道:“一个活人竟能在地府这么厉害?难不成他想把鬼阎罗大人赶下去,称霸地府不成?呼呼呼呼呼...”
前辈鬼停了脚步,擦了擦大头上并不存在的汗,“那倒也不是,恰恰相反...算了,你别喘了,正好我也累了。咱哥俩儿就在路边上歇歇脚,我也好给你讲讲这其中原委...”
赵岚苼正在笼子里听墙角听得起劲,突然两个小鬼就走远处去歇脚去了,遗憾地叹道:“哎...正听到关键地方呢,恰恰相反什么呀?”
就在她还被蒙着脑袋,刚刚习惯了这种闷闷沉沉的黑暗之际。耳边突然炸响铁笼断裂的尖锐之声,又发觉身边倏然一空。赵岚苼不知发生了什么,只是突然心慌了一瞬,因为沿肆原本扶在她腰上的手不在了。
然而没令赵岚苼等太久,很快她就发现,缚住自己手臂的绳索松了,她赶忙掀开自己头上的黑麻袋。
眼前白光一晃,她便看到了沿肆气定神闲地站在车前,微微抬头仰望着自己,明明仅是须臾之间却像是等待了她许久。
地府并不算明媚的灰紫色天光在他身后,沿肆抬臂舒掌,将手伸给了她。
赵岚苼看着他干燥的掌心之上脉络清晰的掌纹,愣了神,左手鬼使神差地放了上去。沿肆反手握住了她的,赵岚苼才反应过来自己心里在别扭什么。
如若是还是师徒的身份,两人之间过于亲密的接触已经太多了,且自己现在对沿肆莫名其妙的依赖心理,也太不应该。
扶着赵岚苼下了车,沿肆便松了手,望着不远处便是鬼师爷那金碧辉煌的大殿,面色如常道了一句:
“恰恰相反,那人对地府的一草一木,都没有兴趣。”
竟接过了小鬼们未能说完的那句话。
赵岚苼回头看了看那辆被沿肆不知用什么法子破开的囚车,和不远处倒在地上的那两个押送他们的小鬼,一时间有些摸不着头脑。
“这些...都是你做的?”
沿肆不置可否。
明明先前他们都还被关押在狭小的囚车之中不得动弹,就连赵岚苼在这种情况之下,都无法立即找到行之有效的法子摆脱囹圄。而且不知道为何,自从下到地府之中,赵岚苼便隐隐约约能感受到自己的能力被某种力量压制着。
她前世为长明宿掌门人,修的是天地正道,在阴曹地府这种阴邪之气过重的地方,被压制倒也不算奇怪。
可沿肆为何好像在这地府之中变得更强了?
赵岚苼挠挠头问道:“现在怎么办?我们要去哪?”
虽不愿承认,但眼下在地府之中,赵岚苼这个当师父的一头雾水,反倒要完完全全仰仗自己这个小徒弟拿主意。
“就去那个鬼师爷的金殿。”
“哈?我们刚刚不就是要被押送到那吗?那费半天功夫从车里逃出来干什么?反正都是顺路。”
沿肆像是丝毫不觉得自己说的话和行为有什么矛盾,“嗯,自己走进去好看。”
赵岚苼彻底傻了,“好什么...好看?”
行吧,你在阴间熟你说啥是啥。结果赵岚苼刚刚迈出去一步,就被沿肆扯了回来摁在了身后,而方才赵岚苼所站的位置,被一道干脆利落迅疾而下的镰刀砍下,地面之上出现了深深的裂痕。
正是那来去无踪的镰鬼。
赵岚苼看着那道深入地面的沟壑,不禁暗自心惊。地府的鬼都是魂体,来去自由悄无声息,她在阳间且还能提前察觉到杀气,却在这阴曹地府成了一个耳目闭塞的白痴。如若没有沿肆,当真是不敢想象她现在的处境。
“囚犯私逃,杀无赦。”
镰鬼没有什么语调木讷的声音响起,赵岚苼却清楚地看到他兜帽之下那张骷髅的脸从未张开过嘴。
他也没有再给赵岚苼更多观察他的时间,那柄长杆弯刀再次被镰鬼举了起来,刀锋不偏不倚地朝着赵岚苼就要砍下去!
不是,明明沿肆挡在她前面,怎么这镰鬼好似跟她有仇似的,偏偏绕过沿肆朝着她砍呢!
好在镰鬼现在身边没有那么多鬼兵,大抵是能对抗一二的。而沿肆也更快,镰鬼又是一个手起刀落,还是堪堪擦过赵岚苼身侧砍在了地上。就在这千钧一发的时刻,赵岚苼被沿肆半搂着回头一望,慢她身子一步的一缕乌发被镰刀砍断在空中。
一只素手在刀落之际,恰到好处地接住了那缕断发,在指尖绕了个结,递给她。
“收好。”
赵岚苼心间微动。
先前有听闻阳寿未尽之人的魂体出壳,身体发肤是半点不得受损的,哪怕是一滴血,一缕发,少的部分在还阳后都会或多或少地因此折寿。
除非能一并将缺失的部分带回阳间,回归本体。
但说实话,一缕如此细微仅有半截的头发,顶多也就损个一两天的寿命。以沿肆这种百年于世的人,一两天的阳寿于他而言不过是荒土的一粒沙,浩海的一滴水。更何况这还是别人的阳寿。
沿肆对自己的态度,好像确实变了。
此刻并非思考这种事的时候,赵岚苼转过头继续观察。镰鬼虽起刀迅速,却似乎每每砍下去一刀,都需要在原地停上那么一会,像是在思索自己为什么会失手。但赵岚苼总有一种感觉,这个镰鬼压根没有神识,仅仅作为地府的一个处刑工具而存在。
那他就不是在思索,而是在重新定位。
两刀下去,沿肆也发现了他的弱点,没有任何犹疑,沿肆已经一张符纸过去削下了镰鬼的头颅。
随着那颗花白的骷髅头滚落在地,镰鬼确实不再动弹了,但却如同一尊无头雕塑般杵在原地,手中的镰刀也并未放下。
盯着地上那颗形如摆设的骷髅头,明明已经被削去了脑袋,赵岚苼心中的不安感却不减反增。镰鬼的头完全没有转动过,他必然不是用头眼视物,而沿肆并没有隐匿自己的声音,他也依旧是迟钝的,那么便也不是靠声音定位。
五感之中,可能的只剩下嗅觉。有没有可能他追着自己砍,是因为她的味道比沿肆更强呢?头颅不能视物听声,必然也不能闻到气味。
赵岚苼有一个想法,但心里拿不准。
果然,下一秒,镰刀又横着扫了过来。这次镰鬼一改劈砍的方式,直接拦腰砍来。沿肆先他一步再一次甩去一张符纸,削去的是他的双腿。
没了腿的支撑,镰鬼立刻倒在了地上,可没过一会,他又立了起来,竟是以那柄镰刀为支撑,飞身再砍。
根本没有任何时间犹疑,赵岚苼朝沿肆喊道:“削他的腹部!”
没有头颅与双腿的镰鬼因为身子更轻盈,速度竟比先前还快了许多。沿肆的符纸未能直击要害,将他削成两半,仅仅割开了他那层厚重的外袍,露出了内里的身体。
意外的是,不似他裸露在外完全是骨骼的头颅与手臂,镰鬼的身子是一副肉身。
黑袍下端应声落地,赵岚苼这才看清楚,镰鬼的身体,竟是被砍去了四肢头颅,仅剩一个躯干的人彘。
可真正的人彘都要比他完整,白骨只是插入了他的身体,好令他更像一个完整的人类。然而更邪门的是,那具如同方形肉块一样的躯体,正中央竟长着一张完整的五官。
赵岚苼胃里一阵翻江倒海,来不及恶心,她急道:“朝着他的五官削!那就是他的命门!”
几乎是赵岚苼指哪削哪,第四张符纸眼看就要将镰鬼生于腹部的脸对半削掉,却不知哪来一阵无明邪风,将符纸吹到了地上。
沿肆的符纸削铁如泥,这种速度之下根本不可能被风吹落,还是这样一阵看似寻常的微风。赵岚苼看着那张轻飘飘落在地上的符纸,心道这阵风实在起的不平常。
“大人,手下留情。”
一个听起来性情豪爽,语调带了些礼节性奉承的声音响起。迎面走来一个衣着华丽,面如朗月般的男人。
第58章 金殿
来人不似地府其他的鬼魂, 衣着体面华丽,面容红润俊朗,身后乌泱泱跟着一众鬼兵。这容貌与阵仗, 看上去完全不是鬼魂,倒像个养尊处优,大权在握的王爷。
“镰鬼并无神识, 只是地府之中的一个行刑判官, 因此才不分青红皂白就将两位贵人捉来。如二位所见, 他生前也是个可怜之人, 还望大人多加体谅。”
赵岚苼见他面相和蔼,言语间也像是个颇为讲理,心肠良善的人, 暂时松了口气。
结果突然从他身后冒出一人, 满头满脸的血,全糊在脸上分不清楚五官。赵岚苼仔细辨认,才发现这是方才还被架在行刑台上的大梁皇帝。
他扯着已经破了的嗓子尖叫道:“鬼师爷!不能放过他!他是个不老不死的妖物,一路追到地府来连朕死了都不放过!留这个妖物在地府后患无穷, 快杀了他!”
鬼师爷?原来这个看上去彬彬有礼的男人,就是将嗜血的行刑过程演出售票的始作俑者。
“噗呲!”还没等赵岚苼看清, 惠景帝的身子便断成了两节, 他双目圆睁, 根本没反应过来自己怎么会被鬼师爷不由分说地腰斩。
喷射出的鲜血溅到了鬼师爷的脸上, 他的表情没有一丝一毫的变化, 依旧是那副笑眯眯的样子。抬手用宽大的袖子半掩了面容, 又用帕子擦了, 才笑着开口道:
“不懂事的畜生罢了, 见笑。”
地上断成两节的惠景帝眨了眨眼睛, 再也不敢多说一句。
赵岚苼也在心里默默收回了对鬼师爷良善随和的评价,看来这地府之中就没有一个善茬。也难怪,能在一群丧心病狂的鬼窝子里当领头的,怎么可能是良善之辈。
沿肆在鬼师爷出手的一瞬间持符挡在了赵岚苼身前,灌了灵力的符纸一立起来,还在一旁的镰鬼感受到了杀气,再一次站了起来,口中仍念道:
“于主君不敬者,杀。”
看样子真是个没有感情也听不懂人话的杀戮傀儡,人死后魂灵下地府,如此非人的死法,想必他的人魂已经在将死之际魂飞魄散。阴身又由执念在仅存的胸腹重新化成五官,才成了这般半人半妖,没有七情六欲的状态。残缺了人魂无法重新进入轮回转世,想必是得了谁的提点才留在了阴间做鬼判官。
鬼师爷在他背后一点,镰鬼手中举起的镰刀便纹丝不动的停在了半空中,像是被按住了什么机关按钮。而鬼师爷也一改那副笑呵呵的样子,面无表情地侧头,同身后见镰鬼举刀便跟上前来气势汹汹的一众鬼兵道:
“一群瞎了狗眼的东西,怕是你们在这地府呆的太久不知道活够了是什么意思了,难道看不出这就是那位栾早真君吗?”
栾早真君?赵岚苼一脸茫然地看了看沿肆,见他面上好像也有些挂不住,垂眸咳了一声。
赵岚苼看着他这个样子突然想起来了,难怪自己听这个名字如此熟悉。从前一次她携沿肆下山,平息一件后宫之中因为嫔妃间争宠而引发的冤魂躁乱。宫中内帏赵岚苼虽不曾走动,但四年一次的祭天也与不少妃嫔有一面之缘。为避免掺和到宫廷秘辛之中,二人化形为两个年轻道士,随口编了两个名号,就这么报了上去。
从此二人再遇到这种不便直言道出身份的场合,也就继续将这两个名号延用了下来。
赵岚苼为斛弁真君,沿肆为栾早真君,合起来便是一个“胡编乱造”。
记起这段往事,赵岚苼也开始为自己曾经奔放不羁的起名方式尴尬起来。主要这两个名字起的是随意了点,但过去这么久沿肆竟然还在用这个名字自报家门,这才是最离谱的好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