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神换形,是吧?”
半响后,一个穿着巫使衣服的女人从屏风后走了出来。
哪怕使女衣服厚重宽大,柔软的布料也勾勒出了一个无比曼妙的身形。乌发如云,编成了一股股粗长的辫子垂于身后,面如皎月眼似明星,唯独就是这张明明可以顾盼生姿的娇艳面容,神色却是寒天冰霜般的冷漠。
美则美矣,就是有点眼熟。
仲云看着屋子里两个一模一样的赵岚苼,愣住了。
他觉得自己跟随沿肆数年,朝夕相处的日子全然都是假的。仲云自认为国师的生活起居,厌恶喜好,他都已了如指掌,结果时至今日才知道,他的主人竟也会术法,是个术士?!
那个什么玩意以神换形咒,怀绪不是说连司天神官都不会用在人身上吗?!
赵岚苼也呆了,她自顾自摸了摸自己的头发,又摸了摸腰间的口袋,果然少了一张符纸。
合着他刚刚临走凑到自己身边,不是为了撂下那一句话,是为了顺走自己的符和头发丝!
赵岚苼模样的沿肆走到她面前,用她那张小妖女的脸轻蔑地勾了勾嘴角,把符纸递回到赵岚苼手上。
“变吧,我抱着你去。”
第38章 镜湖
大巫所在的巫木谷最深处, 也不知是山中雾气盘踞在此难以消散,还是什么毒沼外泄。一入“树冠”处,触目所见皆是一阵阵难以名状的瀚海云烟。
只见巫医榭带着两个巫使穿过长长的主干道, 在步入“树冠”之际被拦了下来。
“难得的稀客呀,想不到巫医大人还愿意登大巫的门?”
门前两个看上去年纪不大的小巫使,语气端的是十分惺惺作态的阴阳怪气, 将巫医榭身后巫使样子的仲云和沿肆上下一打量, 眼神里尽是不屑。
巫医榭看着也懒得同两个看门小丫头掰扯, 冷着一张脸道:
“愿不愿意的, 也轮不着和你们两个小丫头片子分说,我是来给大巫送新生儿的,还不快让开?”
两个小巫使并不敢和巫医榭对着呛, 又听她是来送婴儿的, 面面相觑道,“你?来送婴儿?”
见她们不信,巫医榭用下巴示意她们自己去看,沿肆怀中的包袱一掀开, 怀中赫然便是个水灵灵,白嫩嫩的小娃娃, 睁着一双大眼睛扑闪扑闪, 看上去健康活泼地很。
巫医榭咳了咳, “是我医楼中刚下生的孩子, 身患不治之症, 并不能养大, 想着能呈给大巫, 为婴蛊做养料也是好的。”
沿肆怀中的婴儿一听, 立马小脸煞白, 还煞有介事地咳了两声,看上去确实像活不长了。
如此两个巫使也没有再拦的理由,巫医榭这种“树干”部的巫祝,本就凌驾于她们这些巫使之上,只不过因着巫医榭以一己之力反抗大巫,在谷中孤立无援,才敢出言冒犯罢了。
“大巫有事并不在谷内,你将孩子给我,你们回去吧。”
巫医榭挑了挑眉,回头示意沿肆将怀中的婴儿交出去,谁知道小巫使刚要去接,感受到即将要去往另一个怀抱的婴儿毫无预兆地嚎啕大哭起来,被巫使抱过去后在人家怀里又是乱抓又是乱踢,好不闹腾!
小巫使一看也是个没带过孩子的,赶忙把孩子仍回给了沿肆,擦了擦手上一把鼻涕一把泪的水渍,嫌弃道:
“什么啊!看上去可不像生了病的,也太闹腾了点!”
沿肆微微一笑,抬手将包袱重新给赵岚苼盖好掖了掖,“这孩子智力有缺失,遇上不认识的就咬人。”
赵岚苼:“...?”
她倒是也没客气,张嘴就咬在了沿肆的手指上,还泄愤似的吧嗒了下嘴。
小巫使见状,心中更是不喜,皱着眉侧身摆摆手,“啧啧啧,你们自己送进去吧!”
终于,一行人畅通无阻地进入了树冠处,数十条通往不同未知处的峡谷岔路摆在几人面前,每一条都弥漫着看上去十分不详的乳白色烟雾,每一条都像是有去无回。巫医榭倒是不甚在意,轻车熟路地捡了一条率先走上去。
“婴蛊的皿应该是在最深处,走吧。”
巫医榭在最前方打头阵,几人跟在其后面。哪怕都变成了巫使的模样,仲云还是做侍从时的心理,追上抱着赵岚苼的沿肆问道:
“主人你累吗?我看她应该挺沉的吧,要不换我抱?”
赵岚苼努力从包袱里钻出颗头来,恶狠狠地盯着仲云,手上死死地抓着沿肆胸前的布料,态度已经十分明确——
沉你妹,我就要他抱我,累不死他。
就这么没走多久,一汪如明镜般平静无波的池塘横在了几人面前,树冠部分的地貌实在复杂,河流织成了一副密集交错的河网,峡谷与峡谷之间嵌套了许多这样池塘,但这一个显然是最大,湖水最亮的。
巫医榭并没有再做停留,十分熟稔地从岸边下拉出了一艘不大不小的木船,“上来吧。”
说来奇怪,虽是大巫居住的“树冠”,但巫医榭似乎对此地非常熟悉,无论是错综复杂的路还是湖下备用的船,都像是她自己居住于此一样。但按理说她与大巫的关系并不算太好,看门前那几个小巫使一惊一乍的态度,巫医榭也不像是经常来“树冠”做客的。
巫医榭边招呼他们上船,边尽职尽责担任起了讲解的任务,“这片湖算是巫木谷的一个灵物了,站在湖心中央,可以看到此身之未来。”
“可以预知未来?!”仲云惊叫道。
巫医榭点点头:“马上就到湖心了,你可以试一试。”
仲云连忙摆手,他自从进了这巫木谷,已经莫名其妙得知了自己无后,不想再确切地知道自己是不是晚年凄凉,甚至...不会自己压根没有晚年吧...
“我觉得有的时候吧,就这么瞎着活也挺好的...”仲云有感而发。
巫医榭望着湖面苦笑一声,“是啊,人有的时候就是这样,不知道时千方百计想去弄明白,知道了以后反而又觉得还不如不知道。”
“巫医大人既然这么说,是照出来的结果并不好吗?”仲云见她脸上的落寞之色,小心翼翼问道。
巫医榭没有说话,她起身拉着仲云站到船头,示意他往湖面上看。
只见平静无波的湖面上,赫然只有仲云自己一个孤零零的身影,本该站在他身边的巫医榭竟消失无踪。
“...你别是鬼吧?”仲云看看自己身边的巫医榭,又看看空无第二人的湖面,喃喃道。
只见巫医榭笑了笑,“也可以这么说吧,我是将死之人,所以湖面上照不出所谓的‘未来’,甚至不单我,所有的巫祝都是如此。”
沿肆闻言也看了过来,连带着他怀里瞪着大眼睛的赵岚苼。
湖面上微风拂过,将那些如同有意识般缠绵悱恻的雾气拨散开来,巫医榭兀自立在船头,愣愣地看着自己脚下那片没有身影的湖面,缓缓道:
“我也不怕同你们说这些,总之婴蛊偷出来,巫祝一族也就离灭绝不远了。这是一支早就该消亡的种族,大巫如今的所作所为不过是延缓这一过程罢了,我与她理念不同,也不想看她为此坠入万劫不复。”
她抬头看了看巫木谷之上狭长的蓝天,“你们相信天命吗?从前我是不信的,直到天命让我们去死。”
术士与巫祝相互看不惯几百年有余,却在长明宿术士满门灭门后百年,得知巫祝一族也即将消亡。赵岚苼内心说不出是一种怎样的感受,他们都算是与测算天命人命息息相关,殊途同归的两个行业,如今却也要落得一样的结局。
难道真的是天命如此吗?
至于那些被四处搜夺来的新生儿,看样子便是被大巫做成了那什么劳什子婴蛊,而婴蛊的作用,就是能延续巫祝一族的寿数。巫医榭作为唯一一个不认同以这种方式自救的巫祝,便成了所有巫祝孤立的对象。
赵岚苼轻轻地拽了拽沿肆的衣领,他低下头来,“怎么?你也想照?”
船已不知不觉行驶到了湖心,四下静的出奇,白雾将湖岸围了个严严实实无人打扰,隔绝了整个湖中的空间,沿肆将赵岚苼放在船头处,看她自己小小一团披着包袱上的布,歪歪扭扭地爬到船头处,将头伸了出去。
按理说这个身体不是她自己的,金重寺小妖女的身份实际上还是一团迷,而借尸还魂的她未来又将何去何从,能继续在阳间滞留多久,这些赵岚苼都是不知道的。
巫祝的这个湖如果当真这么神,连他们一族的兴衰都能预知出来,那说不定她这个寄居在妖物身上的游魂,还真照出点什么不一样的。
赵岚苼愣愣地盯着湖面,过去了许久都没有一丝的反应,还是那么地平静无波,映出她一张婴孩样子的小脸。
“怎么没反应?”赵岚苼回头问道。
然而,原本都在她身后的巫医榭,沿肆和仲云,全都消失了。
空无一人的木船之上只剩下她自己,孤零零地趴在船头,湖面上白雾氤氲,形如鬼魅。
她缓缓地看回湖面,湖水竟变成了浓稠的墨色,映出她原本小妖女的样子,美艳动人,手执一把染血的利刃。
“杀了沿肆,不得好死。”
一句熟悉的话在赵岚苼耳边响起,又是那个声音!
一股没由来的慌乱从心底升起,“是谁!”
先前在宫中做的那个梦,半梦半醒间就有人在她耳边说这句话,为何远在苗疆这个声音还是阴魂不散?
她看回湖面,上面又变换了画面,墨色湖面仿佛是成片的油,上面映出了如同自地狱升起的业火,里面挣扎着一个求生不能求死不得的人,已经被炙烤焚烧地不成人形。
是沿肆。
赵岚苼捂着头堵住耳朵,那声音依旧从四面八方灌入大脑。
“杀了沿肆,不得好死。”
第39章 入蛊
“她怎么了?在湖里看见了什么?”
巫医榭疑惑地看向湖面, 平静无痕的水面没有映出任何奇怪的东西,赵岚苼却在只往里望了一眼后便失声惊叫,险些一头栽进水中, 所幸在千钧一发之际被沿肆一把捞了回来。
之后,还是婴儿样子的赵岚苼钻进沿肆怀里一句话也不再说了,无论问她什么都只留给众人一个圆溜溜的后脑勺。
仲云见状吓得直往船里缩, 生怕被湖面不小心照到一点, 嘴上不住哆嗦道:
“别吓我, 这湖真有那么神吗...不会看到了什么自己不得好死之类的吧?”
巫医榭也十分纳闷, “按理说不应该啊,这镜湖脾性最是温柔委婉的了,哪怕巫祝都要灭族了, 也只是照不出我们的样子, 从来不会显示出太露骨的画面才对。”
“...这湖还有脾性的呢...还是快走吧...”眼看着巫医榭越说越邪门,仲云是一会都不想在这湖上呆了,接过船桨划得十分带劲,不出一会功夫就到了对岸。
下了船, 又往“树冠”的最深处走了不出半炷香的时辰,两面高耸入云的悬崖峭壁对峙而望, 横贯在几人面前, 远远望过去, 峡口前还守了几个巫使。
“到了, 这就是婴蛊所在的峡谷。”巫医榭小声提醒道。
仲云自从进了巫木谷见什么都新鲜, 眼见着开辟了这么高的一条峡谷来专门炼蛊, 觉得十分奇特, “你们巫祝竟是在这些分出千百条的峡谷山川之间炼蛊的吗?我还以为是用什么瓦罐陶罐之类的。”
巫医榭意味不明地笑笑, “炼虫蛊可用器皿, 炼人蛊,自然是以河山为皿。”
单只人蛊那两个字,就把仲云瘆得够呛,“...我就不该问。”
几人上前,守谷的巫使见他们一行人怀里抱着个鼓鼓囊囊的婴儿,吩咐道:“怎么又有新的送来?等会吧,上一批送进去的一会就出来了。”
巫使似乎才刚刚认出前来送新生儿的竟是巫医榭,脸上立马变了副嘴脸,“竟是你?向来最反对大巫炼制婴蛊的不就是巫医榭大人吗?怎么如今还上赶着送了?”
另一个巫使也附和道:“就是啊,还偏偏等大巫不在谷中的时候来送,巫医榭大人,难不成放弃您那套天理人伦的大道理,也开始害怕与巫祝族一同消亡了?”
面对一水的冷嘲热讽,巫医榭看上去并不在意,大大方方地承认了下来,“不错,如若能有天理与存续两全之法,我自然乐得成全。”
她回头示意沿肆将赵岚苼抱上来,“这是医楼里下生的早产儿,本就是个时日无多的短命鬼,既是与巫祝族每个人都息息相关之事,想着给婴蛊能增加些养料也是好的。我又与大巫许久未联系,就不必让她知道了吧。”
小巫使冷哼一声,嘀咕了句,“算你懂事。”
狭窄的谷口形成了一个天然的门洞,又加固了一道厚重的石门,若不是知道里面养的是那邪门的婴儿蛊,还以为层层看守防护的是什么绝世秘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