恐怕门口的匾额并非是巫医榭自己所说的那句轻飘飘的懒得改,而是真的承了她那汉人祖父的志,坚持着在此立足不改吧。
“好不好过的,不也过来了,我只管看病治病就是,其余的随他们的便吧!”
巫医榭将同他们一道来的孕妇送去了二楼,交给了手下的女使,女人裹腹太久,又一路奔波,自需要一番调养照料。
楼上似乎还有许多巫医榭接回的病人,一回楼内就忙得不可开交。悬壶医楼也确如她所说,人手十分不足,若是孕妇们再不带着家属前来,怕是十个巫医榭也不够用的。
赵岚苼一行人安顿下,又在楼里参观了起来,百无聊赖了许久,巫医榭才忙完手头的事匆匆前来。
都说巫祝一族昼伏夜出,白日都在家里睡大觉,结果巫医榭倒是夜出了,照样还是从清晨忙到现在。
“抱歉各位,这几日接诊的孕妇格外多,医楼照常的女科也是要看的,有些忙不过来。”
巫医榭脱下外袍和兜帽,露出了一张十分清秀凌厉的面容,看上去竟才不过二十岁有余。她亲自为三人沏了茶,态度也柔和了不少。
“哪里,本就是我们几个外人添麻烦了,能想法子领我们入谷已是十分不易。”赵岚苼笑道。
无论什么年代之下,同为医者,女性从医更是困难重重,更何况还是潜心研究女科的医者。
而妇科不比其他更广泛的疾病杂症,妇人就医更多是难以启齿、羞于示人的疾病,往往因着这些繁文缛节的东西耽误了医治的机会。
纵然是活了两世,隔了百年,女医女科都不算寻常所见。
哪怕是世代相互敌对仇视的巫祝术士,赵岚苼也已抛开了这些身份,从心底十分敬仰这位年纪轻轻的妇科圣手。
巫医榭朝赵岚苼温和一笑,面上竟浮现出了于她性格十分不相符合的拘谨神色,似乎很是难以启齿。
“老实说,我是利用了各位,如你们所见,入谷实际上并不难,但接下来我要提的条件,也是我的请求,却是难如登天的不易。”
“愿闻其详。”沿肆似乎早有预料,平静道。
几人此时坐在悬壶医楼的最上层,峡谷间的穿山风自大敞着的窗外灌入,带来了些前路未明的危机感。
赵岚苼是这样感受到的,她的直觉向来准确。
无论是苗疆境内一片荒凉萧条的现状,还是意义不明关于巫鸟消亡的传闻,包括再三消失的婴儿,和入谷之后赵岚苼在大巫身边的女使手上,亲眼所见的死婴小脚。
这一切组成了一个极为不详的预感,在赵岚苼心头盘桓不定——巫木谷之中绝对有什么关乎着整个苗疆命运的秘密。
而这个秘密,与巫祝一族的异象频发脱不开关系。
“是的,巫祝一族就要灭亡了。”巫医榭似乎能读懂赵岚苼内心所想,她平静地承认了这个与她自己息息相关的噩耗。
“实际上,巫祝一族早就该灭亡了,当今的大巫——巫雅氏,在极力的阻止这个不详预言的降临,但无疑是螳臂当车。巫祝一族的覆灭乃是命数,而违逆天命的下场,便是降下天谴。”
赵岚苼小心翼翼地问道:“你所谓的天谴,就是从巫木谷流出去的怪疫吗?”
巫医榭到底为医者仁心,一听到那场疫病,面露难色。
“是,也不是吧,我不想对这些神乎其神的东西妄下定论。但我身为巫医,也是巫祝一族的一员,我确实无法否认,苗疆现在所经历的苦难,都是源于巫木谷...或者说,大巫。”
赵岚苼听得云里雾里,一头雾水。
“既然这一切都是你们自己内部的问题,又需要我们做什么呢?如你所见,我们只是两个毫不相干的中原人罢了。”
巫医榭死死地盯着赵岚苼,“不,我从一见到你们二人,就看到了你们灵格的不同。若是我的巫眼没有看错,你们一个人是死域之人,一个是永生之相。”
赵岚苼和沿肆都十分默契地一言未发。
巫医榭又沉声道:“话又说回来,你们此行苗疆,目的也不是游山玩水的吧?”
“说吧,要我们做什么?”沿肆似乎已经不愿再多费口舌,“我既已在谷口答应过你的条件,便不会食言。”
巫医榭喝了一口茶,嗓子却还是十分干涩,她缓缓道:
“当今的大巫,巫雅氏,在炼一种...婴儿蛊。”
她看向赵岚苼,“我要你们,将那枚婴儿蛊,偷出来。”
第37章 女装
巫木谷内部构造盘根错节, 不光是楼阁建筑与整个峡谷分布,巫祝之间也有一个严整的地位划分。
巫木谷自上而下俯视为树木的形状,等级划分也是按照树木来的。
树根部是一进山门主路旁生出数条小路的区域, 也就是巫木谷这颗树的最下部。住的往往是供中部巫祝驱使的低级巫祝。而树干中部就是巫医榭这种,有自己的一计之长,在族中有头有脸的巫鸟居住的地方。以长长的主路两边依山崖而建成的楼阁为各自的领域。
巫医榭凭借着医术, 在巫祝中颇有人望地位, 所以不仅有着属于自己的楼阁, 能开门看诊从谷外接病患入谷, 还可以面见大巫,有着前往“树冠”的特权。只不过因为近几年,她与其他巫医理念不合, 几乎被开除巫医之列。又因为违背大巫的行为被所有巫鸟排挤, 才落得谁都能呛上两句的下场。
至于树冠部分,巫木谷的最深之处,便是大巫巫雅氏的领地。
树根部分的巫鸟没有进入树冠的资格,那里遍布着巫雅氏的法场。每一条沟, 每一片峡,都有可能是巫雅氏养蛊的“皿”。
巫祝族现任大巫, 在蛊术上已入化境, 颇有登峰造极的意思, 传闻中, 巫雅氏能以天地为皿, 以生人为蛊。一切活物一竟她手, 或多或少都能带上些毒性。
“你说...偷?”
赵岚苼不敢置信, 她早就对巫医榭所说的“难如登天”有了些心里准备, 但从用毒高手大巫手上偷蛊, 还是在她本人的地盘上。这不正巧是瓮中捉鳖,自投罗网吗?
巫医榭丝毫不觉得自己用把他们领进谷来换这个条件有什么不妥,点点头。
“是的,据我所知,大巫近期并不在谷内,婴儿蛊的炼制都是由她身边心腹的巫使盯着,所以此时正是偷出来的最佳时机。”
沿肆却在此时难得开口打断了她,“如果只给这些消息,便要冒死去偷一个与我们毫不相干的东西,未免太有失诚意吧?”
特意强调了“毫不相干”这几个字,赵岚苼心下了然,巫医榭既已看出他们二人最本质的身份,便绝不会仅仅因为他们是中原人能置身事外,才把他们领进来。
巫医榭深深看了沿肆一眼:“先前只见官爷杀印相生,必是官至高位之人,但如今看来,似乎是我有眼无珠,低估太过了。”
她笑了笑,“听闻现今朝中有位权倾朝野的国师,三朝为官,百年间容貌不老不损,今日一见果真如此。”
沿肆倒也本就没打算能在一个巫祝眼皮子底下隐瞒身份,微微一颔首,权当认下。
“既然大家都是聪明人,那我也就不再遮遮掩掩了,国师能亲临苗疆,想必也是对当朝皇帝有了疑心吧?”
赵岚苼一愣,她倒是没想到这儿。
皇帝委派沿肆出使苗疆之际,她也是在场的,虽然沿肆一口应下的行为确实反常,但到底是皇帝先提出来的。
难道竟是沿肆率先起了疑心,顺水推舟做的局?
“巫祝今日之祸,看似与在座各位毫无干系,但实际上正是从朝廷传下来的授意。”
“什么?!”赵岚苼拍案而起,连巫医榭都惊了一下。
察觉到所有人诧异的目光,赵岚苼才反应过来自己反应过度了。
“不好意思...我就是觉得,朝廷不是向来都重术法轻巫蛊的吗?”
这话对巫医榭来说算是个不大不小的冒犯,但她眼下也并不在意了。
确实事实如此,中原人崇尚术士也不是一两年的事了。沂水祁山从前几乎就是术士的天下,除了云霞长明宿与六门八派,各种门派组织在惠帝时期如雨后春笋,却又在长明宿灭门后一夜尽失。
但无论如何,术士在中原一直都是备受敬仰的存在,每四年被当作半神恭恭敬敬请进宫的司天神官,就是最好的证明。
而巫祝就不同了,巫蛊之术在中原人心中向来都是歪门邪道,不正之风。蛊术由于其原理,也令人觉得是阴毒狠辣之术,专门用于坑人害人的。朝廷虽没有明令禁止过,但也从未在明面上承认过巫祝的存在。
“朝廷与苗疆的联系,可能远比你们以为的要深。”
巫医榭讳莫如深,似乎碍于身份只能说到这个地步。
“国师常年在朝中走动,耳目众多,自然也早就意识到了吧?才会亲自来到苗疆,又仅带了几个人前往巫木谷,想必也是不愿被天子知晓。”
赵岚苼顺着巫医榭的目光看向沿肆,内心不住感慨,自己这小徒弟如今当真是算无遗策,对得起三朝国师这个神乎其神的头衔。
趁着巫医榭起身去续茶水的功夫,赵岚苼凑到沿肆耳边小声问道:“真的如她所说,你早就知道朝廷与巫祝有联系?”
沿肆看着她凑上来那双扑闪扑闪亮晶晶的眼睛里尽是期许的崇拜,他倒是一脸漠然,“今天第一次听说。”
赵岚苼:“?”
那人家夸你的时候怎么不说,一句话不说就全默认了?合着压根没有什么运筹帷幄,全是歪打正着!
“这位术士妹妹怎么了?怎么一副这样的表情?...好了,若想进入‘树冠’部分,男子的样貌是绝对不可能的。”
巫医榭去沏茶水回来,手上还多了几身巫祝族使女的袍子。
一晚上没睡成困成什么似的仲云始终蹲在角落里打盹,一见这些女装突然醒了神,面如土色道:“不会是我想的那样吧...”
没错,换女装。
大巫的树冠部现今唯有她身边的使女进进出出,若想打入内部盗取婴蛊,非得打扮成巫使的样子不行。
仲云突然绝望记起了还守在门口当看门鸟的怀绪,好像穿女装和当鸟,还是当只不说话不动弹只蹲着的鸟好些...
然而他没想到的是,比穿女装更离谱的还在后面。
“我会带你们一道进入‘树冠’,你们三个其中两人办成巫使跟随我左右,一个需要借助你们的术法变成婴儿状,进入炼制婴儿蛊的炼蛊皿。”
“什么?!”这下,仲云和赵岚苼异口同声叫唤道。
巫医榭倒是没什么太大的反应,似乎还觉得自己想出的潜入之法非常绝妙,理所当然地点点头。
“那不然呢?能进入婴蛊皿的,就只有婴儿啊?不然你们打算怎么去偷?”
在座各位显然没人敢提出来让国师大人去当那个婴儿,那么就只能在赵岚苼与仲云之间抉择花落谁家,结果巫医榭又适时提醒道:
“那个,我的建议是派一个懂术法的人进去,毕竟婴儿状态进去,得催动术法解除变形,也不能以这个状态抱着蛊直立行走自己出来吧?”
赵岚苼想了想,一个光屁股婴儿抱着另一个光屁股婴儿蛊的样子,好像确实是诡异了点。
仲云如释重负,几乎迫不及待地抢过了一身女装抱得死死地,指着赵岚苼,“我不会!你来!”
赵岚苼:“...”
谁当婴儿的问题解决了,众人幽幽地看向在一旁始终一言不发的国师大人。
赵岚苼活了两辈子,沿肆穿女装这种事她都没敢想过,今日若是能见上一见,好像当一回婴儿也还算值??
仲云不敢看自家主人出糗,抱着女装灰溜溜地找地方换去了。他身形还是少年样子,骨架子都没完全舒展开,加上细皮嫩肉,浓眉大眼的,穿上苗人姑娘的衣服,还真有点异族小美人的意思。
好像...穿女装也不是那么讨厌?
仲云娇羞地在众人面前转了一圈,裙摆划出一道优美的弧线,拿着面铜镜照得十分自恋,“想不到我还是个美人胚子,嘿嘿嘿嘿。”
“确实。”赵岚苼点点头,还是忍不住带了些期待地看向沿肆。
比起仲云这种还没完全张开的少年人,沿肆身上的男性特质就太过于显著了;凸起明显的喉结,宽肩窄腰,修长的两条腿隐匿在衣袍之下,足足比赵岚苼高出了两头。
若是真办成女人,实在有些太过扎眼了点。
沿肆感受到了赵岚苼那道幸灾乐祸的眼神,不予理会,他起身从巫医榭手中接过另一身女装,路过赵岚苼时轻轻擦过她的肩侧,落下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