沿肆静静地看了半响,只觉得这掩面的舞女格外眼熟,却又十分陌生,比他认识的那个,身形似乎更挺拔成熟了些。
待到一曲终了,台上伴舞的妓//女纷纷退场,原本前一秒还歌舞升平,花团锦簇的青楼,瞬间只剩了台上那女子一人。
她着一袭如天边夕阳般霞光流转的红衣,乌发垂落至盈盈一握的细腰,因为一支舞跳下来,胸口急速地起伏着,轻轻喘着气。
她就这么站在原地,和沿肆遥遥对望着。
“听说你想见这里的魁首,就是我。”女子率先开了口,语气轻快明朗。
那群妓//女猜错了,沿肆的表情没有因为魁首的出现有一丝一毫的改变。不仅如此,反而可以能用难看来形容了。
女子大笑起来,活活在台上开心地笑弯了腰。
她抬手将面纱自耳后摘了下来,露出那张美得妖异的脸,更加成熟了一点后,连先前的稚气都完全褪去,像是蒙尘的明珠终于露出了光泽。
“国师大人,难道不想见我吗?”
小妖女样子的赵岚苼跳下台,撑在沿肆的桌前,眨了眨眼睛看着他,“我怎么能放心你自己来第三艘船呢?”
沿肆看着她杏眼红唇,纱衣之下隐约露出的妖娆身段,眼神愈发地狠厉,似乎眼前的“赵岚苼”一句话说错,他都会将其置于死地。
“你为什么变成这个样子。”
赵岚苼闻言莞尔一笑,“我难道不是经常变吗?之前从金重寺回来就变过一次,这让你很意外?不应该啊,你不是总觉得我是个妖物吗,小妖女使个妖法什么的,并不奇怪吧?”
每一句话都看似不经意,实际上与她从金重寺出来之后的桩桩件件事都对得上,如果只是在这船上普通的游魂,按理说不该知道这么多两人在灵船大阵之外的事。
但眼前这个人看上去绝对不该是小妖女。
沿肆既然下了命令让她在第二艘船上休息,她应该不会违逆才对,毕竟两个人刚刚在上一个幻境里经历了那件事,她不会想再跟过来的。
“之前在幻境里...”
沿肆只一开口,眼前的“赵岚苼”似乎就知道了他想说什么,她笑着从桌上的果盘里捡了个果子吃,侧身坐在了桌沿上,笑着看他。
“你想试探我对吗?我可以直接告诉你。”
赵岚苼咬了一口果子,像是背书似的说道:
“之前在幻境里你问我看到了什么,我说我看到了我师父,随口问了你一句罢了,没想过戳到你往事的痛处。所以我反思了一下,是我失言之过,又担心你的安危,就跟来啦!”
虽然褪去了稚气的样子,已经完全可以说是一个妩媚妖娆的女人,但小妖女依旧像个天真孩童一样,来回摆弄着自己长长的舞袖,头上的步摇珠翠,觉得十分新鲜。
“至于扮成妓//女的样子,我也是看这个幻境有趣,想着你还生着气,就逗逗你呗,何必这么认真啊,国师大人?”
她就着桌子的高度,倾身下来,位置刚好在沿肆的上方,连身上的气味都同小妖女如出一辙,却并不刻意地掺杂了一些刚刚沾染上的熏香与脂粉气。
可以说是做到了极致。
沿肆眼中已经卸下了防备,换上了那副泰山崩于其我也懒得管的寡淡表情。
他并没有因为赵岚苼过于越界的距离而躲闪和不适,不动声色地迎上她的目光。
“那么,既然扮了魁首,也该物尽其用才是。”
眼前的“赵岚苼”一愣,旋即笑了起来,她自桌上勾了沿肆的脖子,沿肆也从善如流地将她打横抱了起来。
赵岚苼将头埋入他的颈侧,吐息在他的领口处,笑道:
“我也觉得,既来之则安之。”
周遭的景色也像是按照他们意志而变换,转眼间就成了红纱层叠,软枕锦被的厢房床榻。
赵岚苼黑发锦缎似的在大红锦被上散开,倒在床上时不经意间滑下去的纱衣,恰到好处地罗落至肩下,纤细柔美的肩颈映入眼前。她朱唇轻启,在沿肆耳边吹道:
“我知你百年间忍的艰苦,逼你喝下的酒有催情助兴之效,就当,为之前我失言的过错给你道歉,好嘛?”
沿肆看着她,并无动容之色,只挖苦道:“我竟不知你还有这种好心。”
赵岚苼翻身趴在他心口处咯咯地笑,“国师大人,床笫之间就不要如此刻薄了吧?”
纱影交错,两个交叠在一起的人影看上去是如此地珠联璧合,帐内传来女子阵阵的呜咽之声,真就如青楼之中一对一拍即合的男女一般。
如果不是扒开纱帘后,看到的是沿肆将身下的“赵岚苼”生生掐断了气的话。
她脸上还挂着猝不及防的惊异之色,就在床上活生生地香消玉损。
随着她的死亡,周遭的一切芙蓉帐暖的春景都迅速褪去,露出了第三艘船破败昏暗的样子。
而躺在地上衣衫不整的赵岚苼,却并没有消失。
沿肆起身低头看了她半晌,面上无甚感情,像是在看死的一个无关紧要之人。哪怕那张脸再怎么生动,一举一动模仿的再如何像,都不会让他在痛下杀手之际犹豫一分。
因为对他来说,百年间遇到的所有人,都是过眼云烟般的存在。
不老不死就如同一个人生活在万里雪巅之上,永远有无数的凡尘俗人妄图去攀登征服,却无一例外死在了半山腰处。哪怕有零星几个抵达过高峰,陪那人走过一段路的攀登者,也会因为严寒而命不久矣,再次离他而去,如同从未来过。
如果说所有走近他的人都将在这段遥遥无期的路上,无可避免地离他而去,那沿肆会选择不让任何人真正接近他。
更何况,除了那个人,再也不会有人能真正地走进他了。
沿肆清楚地知道,这不是小妖女,她也不会这么轻易的被自己杀死。
不过,哪怕今天死在眼前的人真是小妖女,也不过是折损了一枚他可以用的棋子。
沿肆没有再打算停留,转身离开。
身后却传来了熟悉的声音。
“哎呀,是在哪一步被识破的呢?那个女孩不会这么主动吗?”
沿肆平静地回过头,看见小妖女安然无恙地坐在原地,脖子上还有自己留下的青紫勒痕。
“没有一点迟疑和怜惜呢,看来你对她是真的一点意思都没有。”
沿肆从她自舞台上走下来就清楚地知道这不是小妖女,她说的那番话,再多次强调两人的共同经历,也还是有百密一疏的漏洞。
他确实同小妖女说过自己对师父的态度,却从未说过那是他的痛处。
被她轻松地一语道出后,沿肆便确信了这只是幻境产物。
甚至,这有可能就是幻境的制造者,但无论是什么,他都懒得与之多费口舌。
“赵岚苼”站起身来,一步步走向沿肆,探究的眼神几乎想要将他从里到外剖析个遍。
“没有人,没有一个人能没有弱点,如果你对这张皮没有感觉,那就是这张皮的问题。”
周围的场景又重新蒙上了颜色,一切都染成了大红。
红木千工拔步床垂下大红色的床幔,窗棂纸,床头柜贴满了大红喜字,燃了一屋子的喜烛炸响了烛芯,流淌下大红的蜡泪。
而新娘,凤冠霞帔一身大红嫁衣,站在同样身着喜服的沿肆面前,温婉地笑着。
她继续说道:“我想这张皮,你会喜欢的,沿肆。”
小妖女就这么在他面前开始产生了变化,原本艳丽地有些妖异的面容逐渐褪去了颜色,如含了一汪清澈明丽的泉水,周身都凭空多了一份洒脱高洁的气质。
转眼间,那寻遍全天下都再无一人能与之相比的卓绝风姿,时过百年,重现在了沿肆面前。
他呼吸都滞了。
足足百年,哪怕再放在心尖上日思夜想的人,面对百年光阴的磨损,记忆也不可避免地逐渐模糊。
从最开始还能借梦中那人清晰可辨的一颦一笑以解思念,到后来连做梦都只能望见她的背影开始,沿肆意识到自己已经记不清赵岚苼的样子了。
于是他近乎疯了一样地开始寻人去作画,画了几百张几千幅,试图画下她的每一个样子以对抗时间的消磨。可纵使天下技艺最纯熟的画师,也描摹不出一丁点他眼中赵岚苼独有的样子。
于是他自己去学画,练就了一手的好画技,可依旧是一样无济于事。
他已经无法在梦中看到赵岚苼清晰的脸了。
而如今,她又站在了自己面前,所有与她面容有关的记忆全部如海潮一般涌了回来,沿肆发现自己从未忘记过,只不过需要一眼罢了。
只一眼,所有记忆与思念都会归位,百年光景都不过一瞬。
赵岚苼笑着开口了,“阿肆,好久不见。”
说不动容那一定是假的,哪怕知道眼前的一切都是幻术,一切也都太过真实了。
沿肆永远无波无澜的眸子里已翻涌成惊涛骇浪,他近乎呆愣地望着赵岚苼,似乎要将她每一根头发丝都刻进记忆。
赵岚苼拖着繁重的凤冠和嫁衣后摆,有些笨拙地,踮起脚来摸了摸他的头,语气带了点嗔怪的意味道:
“太久没见师父,怎么傻了许多?不过个子倒是长高不少,为师都快够不到你的头顶了!”
一样,一模一样的。
语气,动作,神情,哪怕是摸他头时,总担心弄乱自己发丝的小心翼翼,都是一模一样的。
因为从前沿肆刚到长明宿时,并不会扎门派弟子统一戴玉冠的发式,很长一段时间都是赵岚苼为他束发。还总是边梳边小声念叨什么“明明别的学的很快,怎么偏偏梳个头死活教不会”这种话,生怕自己弄乱一点又要重新给他梳头。
沿肆闭了闭眼。
哪怕都是假的,只一瞬也是好的。
他实在太久太久,没有见她了啊。
一身大红嫁衣的赵岚苼,猝不及防地落入了一个宽大的怀抱,感受到他心跳如鼓。
于是她让自己的身体绕上他的,轻轻道:“阿肆,洞房吧。”
整整百年未动过情的身体如同一座沉寂许久的熔炉,只需要一个火星,便是在内膛燃了一把大火,足矣烧尽整个身子。
沿肆的身体发烫,催情酒的效果逐渐发了上来,他红着一双眼睛,近乎泄愤一般咬在了怀中人的颈侧,赵岚苼吃痛,轻轻抽了一口气,得到的却是更凶狠的疾风骤雨。
“为什么,为什么选我留下来,当年在鹿雪岭...”
赵岚苼眯着眼准备顺着他回答,而沿肆像是根本不要她的答案,用力捂住了她的嘴。
大红色婚房外电闪雷鸣,周遭的一切徒然开始地动山摇,天地都像是要在此裂开一般,屋内所有大婚布置的陈设散落一地。
大妆着的赵岚苼脸色一白,慌张起来。
这不是她做的,这是幻境要崩溃的前兆。
她本以为胜券在握,从沿肆将自己揽入怀中之时,明明一切都顺着她预想的在发展,为什么会这样?
他难道从一开始就没有真的相信?
熟悉的窒息感在脖颈处收紧,赵岚苼像只兔子似的被掐着脖子拎在半空中,她眼中还留有不敢置信的震惊。这个人难道连自己心爱了一百年的师父都能亲手杀死吗!
她再也维持不住面容,脸皮像抽搐一般,一会儿维持着赵岚苼原本的面貌,一会又还原回了小妖女的样子。她癫狂大笑,哪怕嗓子根本发不出完整的声音,还是不管不顾地生扯着喉咙喊道:
“哪怕你能从幻境中拔出来,你也是动情了的,哈哈哈哈!!你们男人的反应骗不了人,催情酒对你不爱的人可能起不了反应,但面对她,你就克服不了!!”
她目光下移,眼神嘲讽却又带着勾引意味地看向沿肆的下//体,“你可以把我当作她,我愿意帮你卸了这道火,我们各取所需,何乐而不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