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濯看着这样的妹妹,眸光和声音都压得一柔再柔。
“在笑什么?”
灼玉落下广袖扫了他一眼,眼中戏谑之意颇浓:“在笑你当时在马车里恩威并施,装得正儿八经的,若不是我知道你私下什么样,还真会跟容宣一样被你唬到!还有你假装傅大人的时候,把他的软弱惧内拿捏得极好,当真是窝囊得很!”
容濯看着她兴高采烈的模样,心里软得不像话。
自从他撕破了兄妹的界限,将妹妹强留在身边,她便再未毫无顾忌地同他开怀地嬉笑打闹。
别业到手的喜悦让灼玉暂且忘却其余琐事,对着江水感慨:“那几日当真又快又慢。”
“慢么。”容濯望着远处破开雾气而来的一艘船,眼中笑意慢慢地淡下,“但我只想再慢一些。”
最好能以夫妻的身份地老天荒,不必顾及外界。
可看着妹妹无忧无虑的笑颜,终是没有说出这一句话。
太煞风景。
灼玉还未回过味,乜了他一眼:“再慢一些我小命就没了!下次就算给我一座王宫我也不干了,还要跟你假扮夫妻,当真是羞耻——”
提到这两个字眼她眼里毫不设防的微笑倏然淡下。
她险些忘了,她和容濯不是因为正事才要假扮夫妻。
这一切源于他的私情。
久违松快的心又覆上挥之不去的薄雾,她悄然从容濯身边挪远些,只有离容濯和他的情意远一些,兄妹之情才能近一些。
可是离他远了,兄妹之情又能存续多久呢?这多矛盾。
灼玉看着脚下流逝的江水。
“妹妹。”
容濯握住她的腕子,迫使她转过来直视着他的眼眸。
“十日还不够你习惯我么?”
灼玉垂下眼帘。
她不得不承认容濯很了解她,假扮夫妻时,她曾不止一次忘记了兄妹悖伦的羞耻,甚至偶尔会生出他们成婚已久的错觉。
可假扮和真夫妻到底不同。
她无法想象和容濯行夫妻之礼的画面,连想都不敢想。
更何况她和他之间不仅仅是习不习惯的问题,也不仅仅存着兄妹伦'理,还涉及赵国与朝廷,决定她的后半生是何模样。
所以,不够。
灼玉避开阿兄含着情愫的视线,适才雀跃灵动的少女眉眼覆上疏离冷静:“你许诺过事成之后放我回赵国的。水上别业我验过了,待容玥婚宴结束我就离开。”
“记得。”容濯手不曾松开,温柔捧起灼玉的面颊,垂睫凝着她的眼眸,低声哄道:“但妹妹看不出么?哪怕只是假扮夫妻,我与你亦比你与容顷默契。你和我,才是这世间最般配、最适合做夫妻的人。”
他不顾她意愿拥她入怀,视线越过她,远眺前方薄雾中隐隐约约的人影:“我会送你回到赵国,但也会派人与父王提亲。”
荒唐。
他私下仍唤她为妹妹,唤赵王为父王,却说要与父王提亲。
灼玉喉间滞涩。
“我不嫁。”
容濯拥她入怀:“我不会逼你嫁,但你不能再嫁给容顷。”
“我不会嫁给容顷,谁也不嫁。”灼玉从他怀中挣脱,转身看到江波浩渺处的一艘船。
是吴国王室的船。
船头孑然而立的人正是她的未婚夫婿,容顷。
他正看着她和她阿兄相拥。
第41章
江上薄雾被冬风吹了聚起又散,灼玉视线所及处的人也时而清晰时而模糊。一阵强劲的冷风簌簌吹来,雾悉数吹散了开。
灼玉从十日的戏中清醒。
前方是容顷失落的目光,身后是阿兄偏执的视线。
容濯徐徐朝前迈了一步,与她并肩而立,远眺前方的船上。
“公子顷来了。”
灼玉倏然紧绷:“我与他的婚事我自会说,不必你管。”
容濯没说什么,垂眸看着她脚下所站之处,清冷声音柔和稍许:“阿蓁,别离江水太近。”
灼玉回身望他,无奈又平和道:“阿兄是在暗示我,吴国的图谋和容顷的情意皆是江水,会让我覆灭。那么阿兄呢?兄长于妹妹而言,本应是舟。可你的权势和情意对我而言,不也一样是江水?”
容濯微微怔住。
他看着妹妹的侧颜,她眉目柔媚可亲,然而只看侧颜时却总给人孤傲忧郁的错觉。
兄妹都未说话,只闻涛涛江波声,许久容濯温和地轻笑。
“我仅仅是想让妹妹离船边远一些,并无深意。
“阿蓁,我没那么复杂。”
所想要的,也就只有一个她。
灼玉回头,阿兄目光里关切和哀伤,她目光微颤。
自上船后容濯就一直盯着她脚下,几乎一刻也不肯离开,她当他是在琢磨如何把她困在身边,未曾想过他只是担心她再次落水。
灼玉紧攥的手慢慢地松开。
刻意对容濯竖起的刺也不自觉软了下去,灼玉与他对视,更无奈地唤了一声:“阿兄。”
容濯沉默地回望她。
眨眼大船驶近。
船上除了容顷,还有容凌及自赵国来观礼的容铎和容嵇。
“执——殿下!阿蓁!”容铎一见二人便高兴挥手。
灼玉身形却越发僵硬了。
对面是她的王兄们,他们的存在象征着亲情和伦理,无形地朝她压来。容濯也是她的王兄之一。在他们的注视下,她连再和容濯对视的勇气都没有,垂着睫央求他:“阿兄,你给我留点余地。”
容濯默了默,“依你。”
她和容濯所在的小船不宜乘坐太多人,对面大船上的人只能隔着船行君臣之礼,容濯颔首回应,而后折身独自返回了船舱。
他不想旁观她与容顷的一切,哪怕仅是闲谈。
他亦不想再听她唤容铎和容嵇“阿兄”,那只会提醒他,他与妹妹连兄妹羁绊都不如旁人深。
灼玉看了他寂寥的背影一眼,咬牙登上对面的船。
容铎还等着与容濯叙旧,见容濯不曾一道上船,讶然地问她:“太子殿下为何不一道过来?”
灼玉打量容铎的神色,断定容嵇还不曾告知长兄,她莫名松口气,一连找了好几个还算得当的理由:“殿下还有事,许是不想让我们太拘束,我也不太清楚。”
容铎粗心,不疑有他。
而容嵇望着朝反方向远去的皇太子船只,无声叹息。
几人寒暄着,吴国长公子容凌从船舱内走出,看了眼容顷,敛下思忖,朗笑道:“听闻殿下遇刺后扮作铁官至东平陵体察民情,属实辛劳。”又问道:“翁主与殿下同路,可知晓个中经过?”
那贼首招供的只言片语让灼玉对吴国和容凌生出戒备,但她和容濯一样善于做戏,尽管怀疑他与田党合谋,在毫无证据的时依旧能如常相处,她笑道:“我亦所知不多,长公子好奇的话可问问殿下。”
说罢转向容顷,脚下略一顿,露出个还算自然的笑。
容顷亦温和地微笑。
两个有婚约的人面对着面却只是拘谨地朝对方微笑,这一幕当真古怪。容铎打趣道:“你两都快成亲了,还这样生疏?”
灼玉嘴角笑意微凝,容嵇适时上前道:“君母适才还念起王妹,阿蓁不妨先去驿馆见一见君母。”
他将灼玉从不上不下的氛围中解脱了出来,灼玉朝二王兄感激一笑,顺势与容凌和容顷致歉:“容我先随兄长去拜见长辈。”
下船之后,容嵇拉住了她,低声道:“我思来想去,不曾将你和太子殿下的事告知君母,只说你过去几日是在定陶游玩。你们的事是否要说、如何说,阿蓁自己决定吧。”
灼玉感激于他的体贴:“多谢王兄,我再想一想。”
-
船上只剩容凌兄弟二人。
容凌看向心事重重弟弟:“翁主与皇太子很亲近。”
容顷道:“他们是兄妹。”
“倒也是。”容凌笑了下,又道,“既如此,为何二弟方才看到他们在一处时还满腹心事?”
容顷回过身睇视兄长:“长兄有话但可直言。”
容凌负手眺望着远处江波,眉宇锐利:“没什么,不过是想说良缘难得,别因为误会错失了。”
兄长的宽慰非但没让容顷宽慰,胸中反更沉重。
他到底没忍住,问出已盘旋心中已久的疑惑:“赵意曾散播我与翁主曾假扮夫妻的流言,其实是受王兄指使,而非宁远侯,对么?”
容凌没回答:“是又如何,你正好也喜欢她。”
“故而长兄你当真与田相和宁远侯勾结?”容顷神色微变。
长兄不以为然:“主谋是宁远后与田相,与吴国无关,即便查到吴国,也不过是些无足轻重的事,我只想让你得偿所愿。”
容顷却是不信:“当初长兄与靳女郎有私情时,父王曾称男子不应为情所扰,让你将人送去长安,长兄不犹豫半分。如今却促成我与翁主的婚事,劝我做一个情种,其中难道没有半分利弊权衡?兄长所图谋的,当真只是些无足轻重的小利?”
容凌目光倏然冷锐,反问他:“君母只有你我二子,我若做情种,你还能像如今自在随行,做一个无欲君子、娶心仪之人?
他冷冷背过身:“容顷,你没有资格指责我弄权。”
容顷被指责得哑口无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