灼玉看着眼前的茶炉。
炉中茶水沸腾,雾气升腾,模糊了她的眉目。
忽而夜风吹来,雾气逐渐散去,如薄纱徐徐展开,素简的小院已成了是金碧辉煌的王家宅邸。
王熠坐在茶桌前望着茶炉中的热气,回想近日诸事。
高家,长公主之女,傅大人。
“呵……”
高家是仗着太子良娣才可在东平陵作威作福,但若是齐国太子换一个人来做呢?王熠重重搁下茶盏,决定拉拢三公子容宣对付高家。
还未来得及去寻容宣,高家家主派人捎来两句话。
——贤侄可曾私下去见过三公子,问及钱女郎的身份?
他还约王熠明日再见一面。
王熠手微颤。
他私下见公子的事或许能被高家人探知,可他同三公子时周遭除了他和三公子就再无旁人。
高家如何得知他说了什么?
王熠唤来探子:“三公子今夜抵达官驿后都见了谁?”
探子道:“只见过万县令,不过很快就散了。”
王熠心中猜测更重。
莫非是三公子背弃了承诺,私下把他们的对话告知了万县令?万县令再告知高家,高逾才会派人来询问并暗暗告诫他。
亦有可能是傅大人在离间。
或许去寻三公子求证是最稳妥的办法。但方要出门,王熠弄明白一事,不管高家从何处得知消息,都证明高家早已不信任他们王家,往后势必会打压,即便三公子没有卖了他且愿意对付高家,但也无法确保三公子最终能压过太子。万一做不到,他岂不竹篮打水一场空?
得选一条更合适的路。
王熠思虑许久,因怕翌日容宣见到朝廷的铁官之后再生变故,他取出一本账册交给心腹。
“暗中送去给傅大人。”
-
傅大人很快收到了账册。
榻边,容濯手中秉烛,灼玉在灯下翻看账册,秀眉渐攒:“王熠果真多疑,信不过高家,更信不过容宣。但他也真狡猾!给的尽是些高家瞒着齐王室与别国贸易往来、以及躲避纳税的证据。虽能找借口查办高家,但不损及齐国和东平陵豪族的根本利益,把我们当刀使呢!”
她不悦地撂下账册。
不曾抓到齐国的错处,他们此行便会功亏一篑。
灼玉问容濯:“仅凭这账簿,明日还是没法与容宣博弈。看来我们二人真的要沦为笑柄么?”
容濯凝视她的目光在灯下倍显温柔:“不如连夜私奔,营造出铁官被贼所劫的假象,并倒打一耙,说齐国勾结土匪挟持铁官。”
出的都什么馊主意?
但兄妹对视一眼,灼玉顿生一计:“……好主意。”
她用力拍他肩头,拍得文弱的“傅大人”直低咳。随后附耳同容濯说了几句,容濯认真听着,眼里笑意越浓:“那便按妹妹意思来。”
议定之后,兄妹俩连夜出城,然而马车刚出城数里就被容宣和高家、万县令带兵拦下。
容宣坐在马上,声音在冬日里冷仄仄:“傅大人是赶着回长安邀功么,竟是半日都等不及?”
车内的人没回应,似乎低声与车夫说了两句话。
车夫高声道:“傅大人是临时受皇太子诏令离去,已派人给万县令留了信。望公子切莫阻拦!”
容宣冷嗤。
皇太子?别人不知道皇太子此前遇刺的事,他难道不知?
看来万县令安插在傅大人住处的侍婢打探得不错。
虽说王熠再三解释讨扰,称只是给了能扳倒高家的证据,但若只有这些,这夫妻俩不会急着走。
他给的账本中定还有齐王室暗中操纵高、王两家垄断此地铁矿、躲避朝廷查办的证据!
容宣不能再让他们带着任何不利于齐国的把柄回到长安,他不得不亲自前来,若拦下了账簿,回临淄还能邀个功并倒打王兄一耙。
他扬声道:“留下账簿,本公子便放你离去!”
车夫依旧坚持声称:“我们大人有皇太子的口谕!”
容宣没了耐性:“皇太子口谕?!哪来的口谕!今日便是皇太子亲自前来,我把你这小官惩治了,他也不好说什么!识趣的话交出账簿,否则可别怪我的刀剑无情!”
他让兵马围住马车,驱车近前:“傅大人,请吧。”
车内人迟迟没有回话。
过了稍许,从车帘后探出一只冷白的手,及一个清冷的声音:“阿宣,你好大的胆子。”
马车的帘子掀了开,露出和这道声音一样神秘冷清的眉眼。
容宣遽然怔住。
车内除去一个面上带伤,神色惶恐的年轻人,还有位俊秀温雅但无一处不透着威压的玄衣公子。
赫然是他那据称遇刺失踪,生死难料的堂兄容濯!
“太、太子殿下?”
容宣方出鞘的剑随着手腕狼狈地颤了颤,如何也不敢相信。
万县令和高家家主更是懵然地对视一眼。这不是那位傅大人么?怎会是皇太子殿下?
皇太子面容沉静,似乎隔着一层冷淡的雾,淡淡地望着围住马车的兵士,道:“孤奉父皇之命秘密来齐地主助皇叔督办田党干涉齐国内政一案,不料刚入齐地便遇了刺。孤派来东平陵督办铸铁的铁官傅大人亦被山匪所劫,若非孤的人马适时营救,恐早已命丧黄泉。”
万县令想起他曾告诫“傅大人”的话,登时出了一身汗。
皇太子又道:“孤见东平陵权贵与平民如隔天堑,为体恤民情扮做傅大人来此一游,齐国果真卧虎藏龙,不曾让孤失望。”
每一句话都让容宣心头颤上一分,思绪大乱的瞬间,他竟萌生了一个危险又胆大的念头。
不如——
刚这样想,容濯忽而朝他和煦地微微一笑:“阿宣自幼胆识过人,可是在想如何让孤永留齐地?若有一日长安和诸侯各国的兵马陈兵临淄时,想必你也不会胆怯。”
话音方落,从远处晨雾弥漫之处压来一道摄人的黑线。
是随护皇太子的三千卫率。
三千精锐气势凌人,似一把玄色的利剑,容濯的话更是令人胆寒,容宣出了一身冷汗。
理智回笼,他手中长剑“哐当”掉落在地,忙请罪:“不敢!臣对殿下绝无二心,是听说傅大人联合王家给齐国罗织罪状,担心天子误解我父王忠心才如此!殿下明察!”
端坐车内、执掌生杀的青年许久不表态,直到背后传来一声轻笑,他嘴角弯了弯,面上仍高深莫测,手却悄然地往后伸。
藏在他背后的灼玉被他轻轻掐了一把以表暗示:老实点。
灼玉忙憋笑。
瑟缩在一旁、目睹了兄妹二人小动作的傅大人头也不敢抬,谁能想到假扮他们夫妇的人是皇太子和翁主啊……他不仅没气节地把印信给了别人,还目睹了皇太子与妹妹微妙的私情,完了……他要完了。
车内车外众人各怀心思,周遭陷入诡异的死寂。
直到容宣跪得僵硬,心里一再崩溃,容濯才漫不经心地开口。
“阿宣言重,父皇与皇叔乃手足,孤待你亦如手足,若齐国一心效忠,孤岂会不通情理?”
-
远在临淄的齐王眼皮子直跳。
“哎呀,这是咋了。”
才感慨没一会,齐国太子面色发白地急奔入殿。
“父王,不好了!三弟在东平陵时误以为铁官拿到齐国伙同豪强蒙蔽朝廷的证据,提着剑要杀铁官灭口,被皇太子的人抓了正着!”
“蠢货!都说了让他别冲动别冲动!”齐王眼一黑,好歹是一国君主,他勉强镇定,“幸好只是个小小的铁官,回头罗织个罪状,还可为老三的鲁莽寻个借口。”
齐太子又是窃喜又想哭。
“但……那铁官,是皇太子为体察民情所扮的。”
“什……什么?!”
齐王眼前一黑又一白,高大壮实的身躯往一侧猛倾。
“父王!”
-
三日后。
定陶城外的游船上,灼玉追着方从临淄赶来的容濯追问。
“阿兄阿兄,齐王当时的脸色是不是很难看?”
“嗯。相当难看,但仍旧强颜欢笑,未待孤开口问罪便主动答应朝廷干涉齐国各城盐铁。”
“那他可是想宰了容宣?”
“不仅是想,是险些宰了,幸而孤心善拦了下来。”
“那可不能杀,容宣可是朝廷的大功臣呢!”灼玉掩唇窃笑,因她不想暴露和阿兄假扮夫妻的事,那日过后,她便在护卫护送下先行来定陶验收她的水上别业,顺道列席几日后容玥和安阳侯世子的婚仪。
没能看到齐王憋屈的模样属实遗憾,灼玉幽幽叹道:“容宣大不敬的话给我们递了一个比联合豪强蒙蔽朝廷还大的把柄!齐王明知是诡计,但为表忠心也不得不在盐铁上让步。”
她负手立在船头,远眺那已划归她名下的水上别业,越看越满意:“傻小子来得太是时候了,齐王这会定想把他塞回娘胎里!”
从见到她起,容濯嘴角就没压下来过,不吝赞许:“多亏妹妹神思敏捷,灵活应变。”
她的路数虽野了些,但善于挑拨人心,王熠的多疑,容宣的倨傲和口无遮拦被她利用得淋漓尽致。
容濯看着身侧的妹妹,嘴角不觉噙了宠溺的笑。
他没办法不宠她。
灼玉被他夸得心满意足,不忘礼尚往来:“也多亏阿兄相帮。”
说着以袖掩面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