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房里,老太太满炕找六六的玩具,哪有什么玩具?被长福、有福拿去耍了?
正找着呢,门帘被掀开,桐桐进来了。
“奶奶!”
嗯?
桐桐拉住还在挪小扫帚、挪枕头找玩具的老太太,低声道:“家里来客人了。”
“啥客人?”
“M国回来的,金东云带回来的一位老先生。六六见了就要哭,像是看见她爸爸老了的样子……”
老太太手里的小扫帚一下子就掉了,那一瞬间她浑身都僵了一下,好长时间,这才道:“走吧!”
说着,就下炕,然后喊对门的老爷子:“大丁,六六不乖!我不放心老四和桐桐,想跟着过去,你起来送送我们。”
金举人听见了就喊道:“妈,我去送你们。喊我爸干啥?”
“不用你送!我跟你爸过去,今晚就不回来了。”
金大丁一边出来,一边扣衣服,这就能走了。
金举人:“……我送送呗。”
“你喝了酒了,你爸又没喝酒!你当你送就稳当了。三人成群,就是醉汉也知道啥人能惹啥人不能惹,安心睡你的!周围都是熟人,喊一声就完了,非你送能怎么样?”
就是不叫金举人送!
桐桐:“……”看老太太的样子,是不想叫认吧。都不叫金举人过去见!
路上老太太不说话,桐桐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到了门外,桐桐开了门,先进去了。
老太太跟进去,金大丁最后。
老者听见动静就起身了,四爷把孩子一接,看进来的两位老人。
三个老人一见面,老太太没哭,金大丁先哭了,眼泪吧嗒吧嗒的往下掉,像个委屈的孩子,过来抱着这老者哭的哽咽,偏还不敢出声。
老者也是老泪纵横:“大丁?”
“少爷!”
“大丁都老了!”
“少爷!”
桐桐:“……”她诡异的看着三人,这是个什么关系呢?
老太太往她的房间去,叫这两人:“进来说!进来说话。”
金大丁紧紧的拉着金老先生,进了那边卧室,然后把门拉上了。
桐桐就看金东云,金东云起身,她留在这里好像也不是很合适,说话并不方便。所以,“我先告辞了!老人家分开的太久了,今晚上肯定说不完。”
行吧!你先回。
把金东云送走,桐桐取了点吃的喝的,给端了进去。进去的时候老太太在床沿上坐着,金老先生坐在凳子上,老爷子坐在小板凳上,两人都靠着墙。
桐桐:“……”她悄悄的放下,然后退出去,要关门。
老太太说:“没外人了,开着门吧!你跟老四听着。”
桐桐:“……”想听,也不能这么明目张胆呀!
谁知老爷子站起来,往出走,把门带上了,叫他们两人在里面说。
桐桐抱着孩子哄睡,四爷只得陪着老爷子在客厅里。
里面说什么外面听不见,老爷子低声说过往:“……少爷叫金正儒,是我的救命恩人!要不是少爷,我早就病死冻死在外面了。他好心把我救回去,叫我姓金,我还跟着后厨学了手艺!少爷从来没把我当下人。”
四爷:“……”这种情感是很特殊的一种情感!说是主仆,可这关系其实比其他关系亲密的多。
“你奶奶家原来是官宦人家,她爷爷当过清朝的官,家里也有田有地有庄子!她上的是洋学堂,跟少爷是同学。只是,她爹是吃喝嫖赌全沾的。大清亡了之后,她家就剩下那么些产业。她爷爷一病,她爹无人管束,就越发不成样子!
最后被人设套子,把家里的田、庄子、铺子,都给赔完了!气死了家里的老人,最后还是改不了,把你奶奶往窑子里卖!姑娘书香门第,又上过新式学堂,人家给的价钱高。你奶奶一看不对,当时也不反抗!窑子里来拉人,她说得给她爷她奶上柱香再走。
结果趁着那些打手不注意,从后窗里跑了。找了少爷,想藏一藏。她爹把她的卖身钱花了,还不了窑子,人家不肯罢休,四处找她。
少爷那时候也还在上学,家里的生意又沾染不上,最后典当了家里的古董,把窑子的钱给还上了。但是,你奶奶不敢回家,也怕被她爹再给卖了,就只说是卖到大户人家当丫鬟了。
当时金家的夫人……就是少爷的母亲还活着,就很不喜欢你奶奶!对外也只说你奶奶是家里的丫鬟。要出国的时候,少爷要带你奶奶走,夫人不答应,还绝食了。那时候讲究个门当户对,你奶奶家里的情况,确实不好。
一是夫人不同意,二是你奶奶没法跟着走!她爹就是那个样子,可她娘和她兄弟总得有人管。她娘……被她爹传染上了脏病,她兄弟身体弱,三天一病,五天一病。要是她走了,便是留下钱也不行,他们守不住财。
最后,你奶奶没跟着走!其实,当年少爷也要带我走的,可家里那么些下人,一说解散,没有人愿意给家里守坟。少爷和金家对我有恩,我得留下,得守着祖坟。”
金大丁说着,眼泪又下来了:“谁知道少爷一走,你奶奶就发现怀了身孕。可她爹还想卖她……被她弟弟一棍子打在头上,人没醒来死了!她弟弟觉得杀了亲爹,心理上过不去,上吊了!她妈到死都恨她,说她是祸害,要不是她,她弟死不了。她这一辈子,过的苦啊!”
桐桐听的心里不是滋味,不由的朝那卧室看了一眼,这些过往,没人听过。
老太太坐在床沿上,低声道:“我觉得,明面上先不能认!”说完,见对方着急,她就直接打断:“你先不要说话,听我把话说完……”
第1792章 岁月长河(123)加更
老太太看着坐在对面的人, “还能活着再见,不容易!你刚才也说了,是看到你那个养女拍的照片,看见老四, 知道姓金, 还看到她拍的教堂,拍的胡同, 你才笃定了!笃定了才想着回来的。”
金正儒‘嗯’了一声, “是!”
“要是没有老四,要是老四不像你, 要是没有桐桐这么能折腾, 她碰不到你的养女, 其实咱们就都错过了。你不可能知道我怀了一个孩子,就不可能这么大年纪了,还专门飞回来一趟。”
金正儒又嗯了一声, “当年我想带你走!我能带你走。我母亲只是绝食,不是真的不要命!”
“咱俩没谁错了!”老太太叹了一声,“你母亲绝食,但你从来没想过你不走, 你留下来, 你跟你的亲人分开!同样,我知道你坚持的话,也能带我走!但我也有扔不下的, 我没法扔下我妈和我弟弟不管。当时分开, 你我都很清楚, 这辈子可能再也见不到了。”
但是, 咱们还是选择分开!你不能在乱世里任由你父母带着弟弟妹妹去异国他乡, 我也不能抛下病弱的母亲和弟弟只奔着你过好日子去。
这是咱俩的选择,只是意外的有了孩子而已。
金正儒靠在墙上,没有说话。
“其实,我后来庆幸,幸好你走了!你要是真留下来,未必活得到现在。孩子们也未必能过的这么好。”所以,得舍之间,很难说。
金正儒没有反驳,静静的听着。
“当年的情况确实不好,你给我留着宅子,留了钱,本来是为了安置我,叫我把家人接过来。可世事弄人,我爹要卖我,我弟弟打死了我爹,而后上吊了!我娘恨我,不肯吃药,不肯吃饭,硬生生自己把自己给熬死了。”
金正儒:“……”你为了他们,死活不跟我走!他们就是这么对你的?
老太太平静的像是说别人的事,“等我把丧事处理完……肚子都显怀了!要是叫人知道我怀的可能是你的孩子,肯定会有人觉得我手里有钱!那……我和孩子的命只怕就保不住了。”
金正儒:“…………”
“我连我家那宅子都没去处理,本来卖了是能卖一笔钱的,但是,我没卖……只叫大丁夜里喊,说有人投河了!所以,李家族里,李家所有人都当我死了!那宅子被族里给占了。地契却在我手里!这些年,我也一直没叫这地契露过面,也没去家里那一片,很少出门。”
老太太看着金正儒:“所以,也没人知道我家其实是地主!我在这边你给置办的宅子里生活,所有人都知道我是金家的丫头,大丁是金家的伙计!为了不叫人疑心我身上有钱财,对外就说我俩是两口子,东家给了我们宅子,叫我们好过日子的。”
金正儒:“……”想到了!分开时还是十来岁的少年,再见面已经是古稀老人。一辈子那么长,什么事都有可能。
“其实,那个年月孩子有没有父亲不重要!重要的是,兵荒马乱,不能乱跑!天子脚下,京城里安全!宅子买的也好!但都知道跟你有关,我这个孩子要是没爹,绝对会有人想到你身上,进而打我们的主意!
不说别的,光是宅子,多少人眼馋。我不能失了宅子,我得要房子遮风挡雨!我不能失了钱财,那是我安身立命的根本。”
“嗯!明白,理解!”
“当时你母亲把大丁安排在乡下,距离你家的祖坟近,有房舍,有几亩地。是留下他给金家守祖坟的!”
嗯!
“活人比死人重要,他得先顾着我和金家的血脉,就跟我回城里以夫妻的名义生活!他怕乡下的房子没人住,破败了,就叫后厨的朱师傅带着女儿住进去了,帮着看顾。朱师傅被抓壮丁了,剩下朱师傅的女儿朱翠……”
金正儒想到一个有些粗笨木讷的丫头,在院子里洒扫的就是她吧。
“朱翠看上大丁,孤苦无依,求我说,对外只说她是给大丁做小老婆,偷养在乡下都行。”那时候苦的呀,日子看不到头,谁的日子也看不到头。
几个人相依为命的过呗!
“我叫两人成亲了,也打算卖了宅子,重新换个地方住!对外就说大丁是我兄弟,我跟着兄弟和弟媳妇过日子。可宅子不好出手,找好宅子更难。
大丁和朱翠婚后不到一年,还不等人发现大丁在外有‘小老婆’,不等我把宅子卖了换地方过日子,朱翠在他们婚后十个半月,生了个儿子,难产没了。”
金正儒:“……”
“我那时候不太出门,也怕碰见窑子里当年买我的人,那些打手到处乱转,要碰上了就麻烦了!所以,我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大丁晚上把孩子抱回来,咋弄呀?就说是我生的,反正也没人见过我,不知道我是不是怀上了。”
再加上那个时候都是大襟袄,偶尔见一次,真不敢笃定一定没怀。
“我跟大丁……情同姐弟!乱世里想啥呀?活着最要紧。我是孩子妈,他是孩子爸!这俩孩子,一视同仁。”
什么情情爱爱?战乱年代,那么多人死了!妻离子散,有几家能好好的过日子?谈什么男女之情?能活着已经费尽心力了!
“可这里面终究是牵扯到钱,当年跟大丁是说好的!你妈当年给大丁的钱财,他留着,以后给老二!我手里的,给老大。将来,等我们百年之后,我们住的那个小院留给二房。”
房子的地契在早年就过户到二房名下了,只是迄今,孩子们都不知道而已。
金正儒:“……”这心里酸涩,这过的都是什么日子。
“熬到现在,按说是该跟孩子们说清楚的。可一则,不是骨肉也都长成骨肉了!我跟大丁是,两个孩子也是!他们做了一辈子亲兄弟,都已经祖父的年纪了……”
金正儒:“……”
“二则,除了儿子,还有孙子孙女。大孙子在食品厂,已经是厂办主任了,人很活泛;老二在政府后勤事务上,也已经是副科长了。这是啥?这是官?”
为啥孩子取名,大丁坚持给取名举人和大官呢?因为金家的老爷,你的父亲始终认为商人没有当官的金贵,一直想叫子孙后代走仕途。
大丁知道啥?他脑子里的那点东西,不都是在你家学的?
“老三是做生意,但是他媳妇家有来历……”她把刘千山家是怎么回事也给说清楚了,然后说到四爷:“老四……他的路能走的更远!桐桐家是什么情况?那是功臣之后。”
金正儒:“……”
“我怕了!我怕再翻腾出身来历!正儒,明面上不认就是最好的!为了子孙后代,至少现在不能认!”
你得想想,咱联姻的人家,用过去的老话讲,那叫勋贵功臣!有人家保驾护航,再加上孩子们的能耐,能走多远,你心里得掂量。
金正儒:“……”是啊!这话有道理。
老太太这才又说:“这其实还是大丁的功劳,大丁的出身把我的身份洗白了,把老大的身份洗白了!”
其实老二才是真正的成分没问题,干净清白。他妈真是丫鬟,他爸真是伙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