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指尖纤长如葱削,动作灵巧细致,将沈星晚垂落的青丝轻柔挽成流云髻。
待梳理妥当,她又从一旁的妆匣中取出一枚金灿灿的珠花来为她簪花。
那枚珠花赤金点翠,巧手捏成一只展翅欲飞的蝴蝶,蝶翅其上嵌满细密红宝,尾部悬有数缕金链,稍一动作便曳出流光,华美非常。
蝴蝶珠花乍一现出,立刻便在阳光下熠熠生辉,晃得人几乎睁不开眼。
沈星晚望着那枚珠花,心头微微一动。
透过铜镜,她不动声色地望向了替她簪花的那位宫女。
恰在此时,那小宫女似有所感,眼眸略抬,亦深深望了她一眼。
那一眼极快,眸光澄澈,藏着一抹极深的情绪,似一道水痕滑过镜面,又很快无声隐去。
沈星晚心头微震。
不知是错觉还是巧合,但直觉告诉她,那绝非寻常的宫人目光。
她沉吟片刻,忽而轻声开口:“我不惯这么多人伺候,你们都下去吧,留这个替我梳头便可。”
她声音轻缓,却不容置喙。
几个小宫女对视一眼,显然有些踌躇不安,谁也不敢擅自做主。
但她们也不敢直接拒绝,她们昨儿便看出,这位娘子如今在太子心头很有分量,若稍有不慎,便可能惹火上身。
有人小心说道:“娘子,这......”
沈星晚眉眼一沉,语气冷了几分:“怎么?你们把门守得这样紧,还怕我长出翅膀飞走了不成?”
她语气虽柔,却自有一种不怒自威的冷意,像春寒乍起时湖面覆上的那层薄冰,明明静水无声,却仍是寒意逼人。
几个小宫女面色一窘,脸上讪然飞起一抹红,低头不敢作声。
想起太子殿下那不近人情的暴戾模样,再看看眼前这位娘子的倨傲,她们终是不敢再多言,只得低低福了福身,依言退了下去,轻手轻脚地退出殿门。
门扇“吱呀”一声阖上,殿内再次归于安静。
沈星晚坐在妆台前,眸光缓缓掠过镜中那位低头垂目的小宫女,眸光微暗。
她指尖轻挑那蝴蝶步摇,指腹滑过翅尾细密金链,伴着细微响声,珠光缓缓摇曳开来,宛若蜻蜓振翼,盈盈欲飞。
她静静凝视着那只栩栩如生的蝴蝶,似是有意,似又漫不经心地问了一句:“这蝴蝶珠花,是从哪里来的?”
那小宫女正在替她整理鬓发,闻言微一顿,便俯身福了一礼,恭谨答道:“回娘娘的话,是广安公主特意混进来的。”
“公主说,您一定能认出这枚珠花。”
沈星晚心头一震,指尖微不可察地顿了顿。
她自然认得这枚珠花,她怎会不认得?
赤金点翠,细工嵌宝,这枚蝴蝶珠花是她几年前为广安公主生辰亲手挑选的礼物。
那时广安公主刚及笄,二人年岁相近,于宫宴上并肩而坐,执手笑语,仿佛还在昨日。
沈星晚指尖轻轻摩挲着蝴蝶的翅脉,眸光微凝。
她缓缓抬眸,看向铜镜中那低眉顺眼的宫女,语气轻淡,眸光却极为锐利:“你是公主的人?”
小宫女没有立刻应声,而是抬头对上她的目光。
那双眼不再是先前的小心拘谨,变得甚为沉静从容。
她微微一笑“准确来说,奴婢是德妃娘娘安插在太子殿下身边的人。”
沈星晚瞳孔微震,随即垂眸掩去眼底风波,“德妃娘娘......如今还能管得了太子殿下的事?”
那小宫女低声道:“娘娘虽久不理政务,可后宫多年,能动的手脚仍不少。”
她顿了顿,又低声补了一句,像是刻意试探般:“娘娘说,若您有心自保,今后可多听奴婢一言。”
沈星晚不动声色,缓缓将那枚蝴蝶步摇别回鬓边,蝴蝶振翅轻颤,流光浮动。
她声线隐隐发颤,强忍焦灼问道:“燕景焕现今如何,你可知晓么?”
小宫女眼底的不忍一闪即逝,随即低声答道:“娘娘有所不知,昨夜宫中突变,发生了许多大事。”
“昨夜太后娘娘设宴召集百官,名为追悼先帝,实则借机逼迫众臣表态,拥立太子继位。”
“太子暗中筹谋已久,先前暗中许下高官厚禄,许多人摇摆不定,正待看风向行事。”
“而摄政王殿下......”她顿了顿,低头道,“殿下却在朝堂上当众宣称先帝驾崩前留有密旨,欲将皇位传予十四皇子,引得满朝哗然。”
“太后娘娘表面佯作震怒,称国丧在即,诸事缓议,不容内乱。可才一夜的工夫,那些未表态支持太子的大臣府邸便遭了抄家。”
“轻者发配,重者......连家眷一并斩首示众了。”
沈星晚听至此处,手指已悄然蜷紧在袖中,背脊发凉,身子止不住地颤抖起来。
“摄政王被禁军重兵包围,已遭软禁在处所里,寸步不得离开。玉玺已落入太子之手,禁军调令也由他把持。”
小宫女抬起头来,缓声说出最后一句:“如今朝臣皆噤若寒蝉,顺太子者生 ,逆者亡。摄政王虽未受伤,却......已被孤立于庙堂之外,太子殿下离皇位,只差一步登基典礼了。”
话音落下,殿中一片寂静。
沈星晚如遭雷击。
她整个人仿佛从高空被抛入冰湖之中,混沌中带着一股无从言说的惶然。
她踉跄两步,跌坐回椅上,唇瓣泛白,喃喃低语:“怎么会......怎会如此?”
她深知朝局险恶,却未曾想,竟已然恶到了这般地步。
一夜之间,血流成河,生死尽系权柄倾斜之间。
“那......广安公主与德妃娘娘呢?”
小宫女叹息一声,“沈云朝将军传信于公主,说奸细已清剿干净,正率兵马回京相援。”
“但风声不慎泄露,被太后先行一步,命禁军前去阻拦,广安公主与德妃娘娘已在设法联络母族势力,想要拖延禁军行程,以待沈将军大军回援。”
沈星晚闻言,心神微震。
她缓缓闭了闭眼,想要压下心头那一波又一波起伏的风浪。
良久,她缓缓睁开眼,眸中不再只是惊惶,已然沉静清明了几分。
“......如此说来,”
她轻声自语,指尖缓缓摩挲着掌心,“还未到山穷水尽之地。”
她垂眸望着自己平坦的腹部,神色坚定了几分。
“只要还有人尚未俯首,还有兵马未散。”她缓缓站起身来,“便绝不能认输。”
沈星晚缓缓走至窗前,轻倚雕花栅格。
外头日色清和,远处宫檐层叠,缥缈如雾,她望了许久,眸光却并未落在任何实处,只静静出神着。
良久,她像是从梦中惊醒一般,轻声问道:
“我...可以做些什么?”
小宫女站在她身后,听见她这声问话,眸光微动,轻声劝慰道:“公主殿下知道娘娘身陷囹圄,实属无奈,此番将珠花送来,只望娘娘竭力自保,勿要妄动。”
“现今朝局凶险、山雨欲来,公主殿下与德妃娘娘正暗中筹谋,娘娘此时最该做的......便是保住自己,静待时机。”
“等时机......”
沈星晚轻轻重复这三个字,嘴角泛起苦笑,“可这吃人的深宫里,几时留过时机给一个阶下囚?”
她回眸望向那小宫女,眸光明灭不定,“......若人人都只等待时机,那真正能翻局之人,又从何而来?”
她说着,缓步走回妆台前坐下,抬手拾起那只赤金点翠的蝴蝶珠花,指腹轻轻一拨,那对翅膀便如展翅欲飞一般颤了颤。
沈星晚凝望着它,忽然一抹光自眼底划过。
“......我不能坐以待毙。”
她低低地说,语气却忽然有了某种决绝的锐气。
小宫女一怔:“娘娘?”
她却仿佛陷入了自己的思绪之中,久久回不过神来,只将那珠花握在掌心,慢慢地,嘴角竟漾起若有若无的弧度,“我曾以为,魏子麟不过是想借着我,牵制摄政王府。”
“可他昨夜......若非存了些许真心,又岂会一再让步?”
她抬起头,目光灼灼。
“他尚有情意。”
沈星晚声音低缓,却仿佛一记重锤,敲醒了她心底最后的踟蹰,“若他心里还留我半分,又怎不能为我所用?”
第102章 想我魏子麟!你对她做了什么?!……
沈星晚静静站了一刻,终究还是缓缓转身,回到妆台前坐下。
铜镜中映出她容颜,肤白如瓷,青丝如瀑,只是眼尾还残留着些许未褪的怒意,令人不敢逼视。
她微抬下颌,语声平稳:“替我挽发罢。”
那小宫女怔了一瞬,应声是,执起金梳,仔细将沈星晚散落的青丝拢起,一缕一缕顺着,她手势极轻,仿佛怕惊扰了她的情绪。
殿内静极了,除了香炉中袅袅升腾的轻烟,只余梳子滑过青丝的细微声响。
沈星晚垂眸而坐,眼睫在眼下投下斜斜一抹淡影,良久,她忽然抬手,按住小宫女的手腕。
“你替我,向广安公主传个话。”
小宫女愣了一瞬,连忙低声应是。
沈星晚拉近她,轻轻一揽她的肩,俯身伏在她耳边,柔声低语。
她说得极慢,声音低到几乎被香雾吞没,小宫女却听得清清楚楚,眼中神色渐变,由茫然,到震骇,再到惊惶不安。
那是一桩极危险的事,一桩足以要命的大事。
小宫女骇然抬起头来,脸上已然没了血色,唇角微颤,眼光惊惧犹疑,仿佛不知道自己该不该答应。
沈星晚却只是淡淡看了她一眼,眸光柔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