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瓒箭步上前想拉住容显资,却终究慢了一步。
他看着容显资的衣袖从他手指间滑落。
一旁的女使下意识叫了一声,孟回刚巧赶上了这一幕。
他气还没喘一口,又连滚带爬地下楼去。
容显资,你个活娘最好是真摔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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祭坛之下,往来内侍皆屏息凝神,生怕一丝差错耽误了这场陛下极为看重的祭典。
忽而一小宦官感觉有什么从自己眼角滑过去,他下意识抬头一看。
竟是一人影从凝灰阁坠楼而下。
小宦官不经事,一下子尖叫出来。
却没人再去责骂他
因为众人的目光都被引了去。
凝灰阁极高,这一坠落,纵使祭坛之外,也看得分外清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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凝灰阁每层都有瓦檐,容显资自窗台而坠,砸在下一层的瓦檐上,滚落而下,消失在宋瓒视野里。
宋瓒脑中一片空白,几乎本能地就要纵身跃出窗口,却被上来的锦衣卫死死拦住。
听闻死讯是一瞬,见她活着是一瞬,眼看她坠落亦是一瞬。
一刻钟内,宋瓒的心被高高抛起,又安然落下,最后凭空长出深渊,再次坠到不知何处。
身边的喧嚣都逐渐模糊起来,他感觉自己耳朵有些发鸣。
我应该想些什么。
我要想些什么呢?
一股闷疼从宋瓒脚底弥漫而上。
她为什么要闹,还闹得这么大?
因为她要报宋栩的仇。
这股闷疼在宋瓒每一寸脊骨里炸开,刹那他眼前也开始模糊。
一种宋瓒鲜少体会过的情绪在他周身乱窜,他理解不了这股情绪是什么,在这股情绪的推动下他想回到过去做些什么。
如果那时我没有……
后面的想法还没在宋瓒脑海里完全浮现,就被他按了下去。
如果那时我把她锁好,就绑在床榻上,不离那方分寸就好了。
在宋瓒的识海里,有股浓烈的意志将原本的想法按下,强行扭转。
我不可能不拉她和我在一起的。
身上所有的一切都静止了下来,本能的呼吸也停下来,直到丧气的濒死感将宋瓒拉回了人间。
他忽然张嘴呼吸,越喘气却越难受,容显资坠楼处的黄瓦被她带偏了位置,告诉着他这里曾坠落过一人。
容显资坠楼了。
宋瓒终于把这件事情理解透彻,一股怨恨猛地窜上心头。
这恨来得太浓烈,盖过了宋瓒此生所经历过的所有七情六欲和五味杂陈,而这份浓墨重彩,他清晰感觉到,来自容显资。
也直奔容显资。
他眼神骤然凛冽,悍然撑住窗柩一跃而下,身边的锦衣卫完全没有反应过来。
他灵巧把住一路上的屋檐缓冲,刮过眼睛的风在他的动作下时急时徐,下坠的失重感叫宋瓒并不好受。
一思及这份不适在片刻前容显资也感受过,宋瓒对容显资的恨愈发暴烈。
当宋瓒落地时,孟回正扶起在地上的容显资。
“怎么没把你摔死?”孟回低声,咬牙切齿道。
容显资咽下喉头鲜血,将袖间的军刀掩盖着塞给孟回。
孟回不敢细看,慌忙将东西收进怀中:“快传太医……”
他才吼到一半,就被宋瓒一脚踹开去。
宋瓒接过容显资,看着怀中还能喘气的人,长长吐出一口气。
那滔天的恨如狂风过境,来得快,去得也快。
他想将人抱得更紧,却不知她身子眼下的境况,怕压着她,只得把自己送得离她更近些。
你吓死我了。
这话宋瓒没有说出口。
容显资身子本就不好,这般闹腾下只剩那口心气还提着,她没有挣扎,靠在宋瓒怀里,匀着自己的生机。
二人谁都没有说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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众人在上楼时,宋栩已经被内使搀扶着去歇息了。
他惊魂未定,方才磕磕巴巴说完阁楼上的人都死后,就传来容显资坠楼逃生,一息尚存的消息。
刹那,四周一片死寂。
宋栩反应过来,浑身一抖:“那贱人!”
此时宋瓒大步而来,面色阴沉:“阁老,您方才亲口说,凝灰阁上仅你一人幸存?”
宋栩脸色铁青,将手中瓷盏砸向宋瓒,却被宋瓒用绣春刀背打回,反砸碎在宋栩脚下。
“你伙同那贱人,”宋栩指着眼前三分肖似自己的眉眼,气得浑身发抖,“构陷你亲生父亲!”
此时孟回也带着兰婷赶到:“宋阁老,司礼监,锦衣卫,尚宫局的人上去时,都看见容尚功房门紧锁,屋内有堵门痕迹,门口还被人放了火,逼得容尚功不得不跳楼逃生。”
他声音尖锐:“那你且说说,是谁把容尚功锁在屋内的。”
此刻,一锦衣卫百户上前,奉上x一物。
宋瓒拿出一手帕垫着,拎起那物,是一药瓶:“阁老,这七日都需斋戒,这金石药,你倒解释一番。”
宋栩张嘴,却辨不出个一二。
大臣私下也并非那么虔诚信道,只是难以揭发,但宋栩这东西,是宋瓒搜出来的。
既是锦衣卫,又是骨肉。
孟回挑眉,欣赏着这父子反目的一幕,讥诮出声:“这金石药,好像是五石散改来的吧,宋阁老沉溺犬马声色,莫不是吃多了些?”
宋栩横眉怒眼:“你这阉人休要……”
“是不是的,拿下去看看不就知道了。”宋瓒冷冷打断。
此话一出,宋栩立马想到前几日他在床笫上的不同。
他看向宋瓒,眼前自己儿子颀长挺拔,而他已有老态。
“看来得去一趟北镇抚司,请吧”宋瓒手抚绣春刀柄,缓缓侧身,露出门口天光,“父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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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时刹那传得满朝皆知,凝灰阁太高,容显资那孤雁似的一坠几乎被所有人目睹,纵使宋栩政党如何隐瞒,也压不下去。
何况还有锦衣卫和司礼监齐发力。
而以梅论梅次辅为首的一党则是彻底拿住了此事,纵使他们自己的扬州卫指挥使也死于高楼之上。
无人敢替他们喊冤。
因为被打搅的祭祀大典才是陛下真切发怒之处,没人想步上一届阁老的后尘,但必须有人来承接陛下的怒火。
要么宋栩,要么幸存者容显资。
或者都为这场未尽的大典做牺牲。
是日一早,乾清宫终于传出了旨。
宋阁老暂押诏狱,尚功容显资护典不利,净心未成,杖责一百,而后静思己过三日,不进米水。
东厂掌刑。
一百杖,是个玄妙的数。
手下力道讲究,十杖足以毙命,也可毫发无伤。但一百杖,纵使下手的人轻轻抚过,刮也能刮出一层皮了。
而后面的静思己过,则是要容显资的命留着。
同时,一顶软轿抬了一人入皇宫。
是宋婉。
此时,兰席又再度上呈,直言三大殿的修缮款项捉襟见肘。
众人终于明白皇上的意图,而残害皇室是怎么也洗不掉的杀头大罪。
这罪是要宋栩顶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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歇了一夜的容显资被拉到了内廷压在刑凳上,此刻孟回也带着满头茶叶渣子回来了。
一内使走上前:“厂臣,怎么打?”
头上的茶叶是陛下砸的,孟回不敢在众人面前擦去,他想着殿里陛下的旨意:“留条命。”
内侍一惊:“这意思是朝实打?”
孟厂臣未回,走上前在容显资面前蹲下,却见容显资并不胆怯,只是看着自己手里的物件。
是那衔尾蛇链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