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瓒笑着摇摇头。
容显资做家常菜堪称惊天泣地,这些时日都是自己煮面,太忙了就烤些面包烧饼边吃边看公文。
她感觉自己已经进化掉味觉了。
她捞起一筷子面,边吹边问:“大人是府上山珍海味吃腻了,来我这找罪受?”
宋瓒夹面的手定了刹那,没有回话。
他想说什么?
他想说今日是我生辰。
可这话眼下宋瓒说不出口了。
宋瓒避而不答,容显资也没有吃饭说话的习惯,二人就坐在北京皇城的春天里安安静静吃完了面。
当容显资碗底最后一根青菜不见时,宋瓒碗里还剩下大半碗,容显资抱着膝盖等他,却觉得有些不对。
这厮什么时候吃饭这么慢条斯理了?!
可想着有求于人,容显资压着火气等宋瓒。
等宋瓒终于把汤喝完时,容显资已经有些走神了。
他拿出锦帕,眼睛笑着看容显资,看了好一会,容显资才回神。
“大人,眼下可以商量正事了吗?”
宋瓒道:“前些日子陛下忽然传旨,说祭器微恙,要大典当日各官员去凝灰阁静心两个时辰,以弥补天象之缺或器物之瑕。”
他语气沉了下来:“是你的手笔?”
容显资不躲不闪,冷静看向宋瓒:“算吧。”
“容显资,上一位杨阁老下台,便是因为怠慢了陛下的青词,你有几条命?!”宋瓒语气急促。
容显资看着桌上面汤里倒映出的模糊影子,轻声道:“就是因为如此,我才选择的祭祀大典。”
宋瓒扳过容显资肩膀:“你不告知我你的计划,但不管你要做什么容显资,上一任阁老下台是因为陛下喜恶,一朝之内陛下绝无可能再因为同样缘由罢免首辅。”
“说得好像你告诉我你的算盘了一样,我的暂时盟友,”容显资拿开宋瓒的手,“我明白,但你以为我就能这么精准推算到陛下会让臣子去哪个楼,呆多久?”
闻言宋瓒瞳孔微缩。
他想到朝廷这几日兰席为了三大殿的银子同宋栩争得面红耳赤,而手握季家财产还负责砖石的容显资却独善其身。
他提醒道:“容显资,很多时候上面的人默许你做什么,只要没有明文下旨,做了之后的孽都被你担。”
宋瓒想到此处,看着容显资瘦得让人害怕的手腕,语气有些不善:“你不要觉得那时陛下宠信你,当今圣上最会的便是权术驭臣,底下人哪怕杀得头破血流了,只要最后银子到了内库他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他不会保你,保孟回或者任何人的。”
“你自己都说了,圣上不会特意保任何人,”容显资冷冷看着宋瓒,“宋瓒,这是我唯一能同你爹和你叫板的砝码。”
这位自小在礼学和大明律的庇护下长大的男子,终于在灵魂上正眼看向了这位孤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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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青词是道教祭天文书,朱厚熜罢免首辅夏言(后一任是严嵩)有部分原因是因为夏言怠慢朱厚熜信奉的道教失去圣心
第75章
“你如何保证三大殿耗的银子, 陛下会想法子从外面找,而非就近从你这里掏?”宋瓒冷声。
“因为我足够衷心,衷心到陛下觉得我手里的银子就是他内库里的, 只是暂放我处, ”容显资说得坦然,没有丝毫不甘,“三大殿的砖石,我都是用得顶好, 却一分一毫没走内库。”
宋瓒道:“可是呈报上去的,是陛下拨……”
话到一半,宋瓒看向容显资清明的目光,明白了容显资的意图。
她表现得足够衷心,久而久之, 陛下便会将她手里的银子视作自己的私人财库,自然不舍得动, 至少比起要走内阁层层盘剥的路子, 陛下会更倾向于保住容显资手里的银子。
容显资自嘲一笑:“而且我是女子, 陛下会更信任我。”
宋栩凭哄陛下欢颜上台,但到了一定地步就会生贪妄,成了双面刃。
但容显资哪怕上去了, 生了不忠的心思, 也很好解决,毕竟女子在此朝受压迫于各方因素。而各方就算现在想拿礼教规束容显资,也要等她的血被吸干。
万般规矩礼法, 执行时都可归结于定法者究竟想要什么。
在这种微妙平衡下,容显资割开自己的血高高举起,以蜉蝣之身行于薄冰之上。
“你是怎么想到的。”宋瓒喉结滑动。
“为什么要想?”容显资莫名其妙看了他一眼, “你不也是这么上来的吗?”
是的,宋瓒也是在陛下要抬其生父入宗庙时,在各党派的相互平衡中走上去的。
容显资能这么去想,说明她把陛下,内阁当人看。
但这不对。
宋瓒想。
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这是清流一派拿来攻讦的话,天子坐明堂,庶民冻死骨,中间的差距如蝼蚁与鲲鹏。
纵使这句话脍炙人口,可当权贵真犯错时,不可能和容显资这种人守同一本法。
在这种云泥之别下,大多人会潜移默化将贵人看作一种人,把容显资这种人看作另一种人,宋瓒亦是。
虽都长着三庭五眼,但在人心里二者的差别比人与狗的差别还大。
穷人把贵人当人看,在宋瓒心里,和贵人把穷人当人看一样难。
他忽然察觉,容显资待贵人和庶民,似乎用得都是一个套路。
把人当人看。
宋瓒忽而有些不适,这种不适并非第一次在容显资身上感觉到。
他转过话头:“你是要拿自己做倒宋阁老的棋子,是吗?”
容显资点头。
“所以你才来找我,”宋瓒眉心微拢,“宋栩下台,我作为他的儿子,从中斡旋,足够保证政局平稳过渡,免了你竹篮打水一场空。”
居然真的只是因为权衡利弊,才来寻他的。
宋瓒感觉心里有些不甘。
他说话带了三分气:“你不怕我出尔反尔,或者做不到?”
“宋栩不下台,他那么多个子女还看不惯你,你能分几杯羹,你脑子残了才出尔反尔,又不要你挨刀,”容显资语气有些嫌弃,“如果你做不到,那就是你废物。”
她下意识想拍拍对方肩膀,x却反应过来对方是宋瓒,便没了想触碰的心思:“不过你放心,如果我失败了,走之前会想法子拉你同归于尽的,毕竟你才是我最终目标。”
她说得轻巧,说的好像不是仇敌。
一阵风吹来,将天上的云挪了位置,挡住了日光。
“天色不早了,宋大人还请快些回去罢。”容显资端起二人的碗,起身走向了矮厦。
宋瓒却纹丝未动。
容显资没看他,低头在水槽里洗碗:“大人,眼下可不是你耍小性子的时候。”
宋瓒轻笑:“容尚功,你就没想过,成了之后,本官就随时可来寻你了?”
宋栩倒下,钱袋子口一松,陛下便会从容显资这分心了。
他走上前,接过容显资手里的丝瓜馕,将她的手从冷水里拿出:“怎么,容尚功也听说过妻不如偷?”
容显资乐得清闲,她甩甩水:“我也没想过一劳永逸。”
她厌恶别眼:“还有,你这样,我很恶心。”
宋瓒手上动作微顿,随后轻笑:“那就恶心着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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凝灰阁乃是一座六角阁楼,象征卦象六爻,在建筑多以矩形和方形为主的皇城十分突兀,但却是圣上亲自设计的,为表心诚,去凝灰阁楼精心斋戒的人也都不一般。
“从未见过女子能同本王一道的斋戒,皇兄也太过骄纵下人了。”靖清弟胞弟,裕王斜睨着同她一道前往凝灰阁的容显资。
容显资神色端庄,面不改色,在前引路的孟回听见了,陪笑道:“裕王殿下,此乃祭祀,容姑娘身上担着三大殿的担子,是该来的。”
裕王是靖清帝的庶弟,当年内阁逼靖清帝以皇太子身份即位,惹了靖清帝,登基第二年,靖清帝便提了自己庶弟做裕王。
那时新帝年少气盛,却忘记自己也是“兄终弟及”才坐上了龙椅,此后漫漫长夜,靖清帝都担心着自己这个庶弟,不敢把他放太远,又不想收回自己的话。
宋栩作为当朝首辅,自然也要前往凝灰阁,他看着容显资,冷笑一声:“你如今,也算有几分本事。”
王祥瞥了眼被冷嘲热讽的容显资,心下一笑。
只有另外一位,看着容显资良久,王祥拍拍他:“指挥使大人,莫看这女子了。”
扬州卫指挥使看了半晌,才沉声道:“我见过你。”
容显资目不转睛看着前方:“大人好记性。”
扬州卫指挥使又道:“你是那个仵作。”
说话间,众人已行至凝灰阁。在兰婷兰司赞的引领下,一行人沿着木阶缓缓登至顶层。
凝辉阁内呈中空六角形,每边设一静室,每层共五间厢房与一处楼梯口,楼内仍有一六角阁楼,故回廊密闭,内侧是房间的门扉,外侧为墙壁。
兰婷敛衽一礼,沉声道:“各位大人,祭祀前需斋戒两个时辰。各静室内已备好熏香,时辰一到,奴婢便来接引诸位前往祭祀大典。”
一旁的孟回随即补充:“祭器稍有微恙,陛下特旨今年增此诚心之礼,还望各位大人静心虔守。”
语毕,其余随侍皆躬身退下。
自楼梯口起,依右而行,五间静室分别由王祥、容显资、宋栩、扬州卫指挥使与裕王入内。
六间厢房陈设如一,皆只设蒲团、矮案、青烟袅袅的熏香与一扇素屏。
阁楼通体以老紫檀木构筑,因暗合八卦布局,整座凝香阁呈现出严谨的对称之美,行走其间,自生庄肃之气。
眼下纵使再多话,众人也不敢多言了,陛下甚重祭祀,上一任阁老便是不敬清规惹了陛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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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瓒身为锦衣卫佥事,自是在夏祭时看顾祭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