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容显资在桌下握住她的手,此刻她却只能在一旁看着。
“孟回说是季家小子流落在外时寻到你这么个亲妹妹,是他给你上的户籍,可有此事?”
高高在上的御座,让靖清帝的声音听来不甚真切,那句“亲妹妹”的尾音,似乎沾染了些许“情妹妹”的黏连。
“仰赖陛下挂怀季府,民女终是归家。”容显资沉声答。
席间百官看着这场指鹿为马的戏,只觉得玉盘珍馐喇着嗓子。
圣上的心思昭然若揭了,抄季家这事是一个子都不想留给下面的人。
此刻谁敢去当这个出头鸟,事情按章程办得不顺上心和主动找茬让上面不开心能一样吗
众人各怀鬼胎,不约而同将目光移向了宋瓒,心底不由地抱起一股荒诞的希望。
这宋瓒为着这女子闹得满城风言风语,此刻万一脑子抽筋了站出来呢?
殿中跪着的容显资沉静如水。
她并不担心宋瓒会做什么。
宋瓒此人性狡自私,在圣上发言落定她季家女子身份后,他要是敢站出来说自己是他妻子,无异于公然宣称自己想染指季家遗产。
他没那么蠢。
他可以不在意百姓的流言蜚语,但身为陛下的鹰犬,却不能不顾及圣心所向。
然而出乎容显资意料,宋瓒竟真如老僧入定,一言不发。
她原以为,他至少会假惺惺地搬出“此女近日由家母季氏看顾”之类的说辞来表表忠心。
毕竟在这殿上,除了司礼监那群阉人,就属他宋瓒最需急着摇尾了。
容显资语落,金殿内陷入一片落针可闻的死寂。靖清帝俯视着阶下那一张张铁青的面孔,唇角微扬,声如洪钟:“你救驾有功,说吧,想要何赏赐?”
“天下万民,皆为陛下子民。”容显资神色未变,声线平稳,“护君救驾,是民女本分,不敢求赏。惟愿君父万安,便是天下之幸。”
这等忠君体国的陈词,高坐明堂之人听上千万遍也不会腻。靖清帝抚掌大笑:“你一介女流,倒有如此忠心。”
容显资闻言,姿态愈发恭谨谦卑。
见她如此识趣,靖清帝只觉胸中块垒尽去,连殿内沉凝的空气都为之清爽了几分。
“朕见你一女子,双亲尽失,在外孤苦,”靖清帝顿了一口气,笑意不达眼底看着诸位大臣提气的模样,“可愿入宫?”
这话说得模棱两可,底下户部的几位咽了口水。
容显资终于抬头,仰看着这位坐拥天下的君王:“民女长自乡野,却也听说过女使需通文墨,晓算术,凭学识,今蒙见天颜,得陛下赏识,恩同再造。”
一旁候着的孟回眼角一抽。
此言一出,靖清帝面色微沉,阶下众臣却暗自松了口气。
接容显资入内廷,他们本也心有不甘,尚欲争辩。可若与纳入后宫相比……
罢了,内廷便内廷吧!
此时,兰席极有眼力地出列奏道:“陛下,三大殿砖石原由季府公子督办,季府出事后,户部确实捉襟见肘。如今寻得季公子胞妹,此难题迎刃可解,臣等总算能松口气了。”
连户部的人都出来了,再也没有什么阻碍了。
没人敢惹三大殿的麻烦,唯恐牵一发而动全身,又要回到抬陛下生父入宗庙之事。
昔日为此事,朝廷死了多少人,宋瓒便是借此登高,踩着累累白骨入了陛下的眼。
靖清帝看着底下,随后朝孟回道:“你既见过她,也算旧人,便领着她去尚宫局罢,叫内承运库的人带带她。”
内承运库,皇帝的私人金库,独立于国家财政,由宦官掌管,皇帝与文官集团的角力场。
是“家天下”三字的缩影。
按原则来讲,容显资应该由掌印女官来接接手,更别提让内库的人带了。
但原则本人发话了。
从始至终,宋瓒都未曾说过一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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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夜,孟回掀开容显资帘帐时,见容显资正在用编织什么。
走进一看,是在用金丝链子把那碎了的白玉衔尾蛇连起来。
“这镯子看着应该少了蛇身那块,”孟回说话都轻轻的,“在蜀地时,我见季玹舟连季家玉佩碎了都不在乎,把这玩意当宝,还以为是什么稀罕物件。”
帐内烛火葳蕤,孟回低头看着坐在案前的容显资,有些不适应她这般安静。
孟回不自在咳了两声:“陛下让我带你过去,估摸着是要给你定品阶了。”
容显资顿了一下,x又继续就着烛光修这镯子:“还请孟提督提点一二。”
孟回轻笑:“你也有让我提点的时候?”
容显资不答。
孟回自觉没趣,在一旁坐了下来:“陛下不喜欢自作聪明的人,你最好老老实实把你想要的抖出来。”
“表忠心,我明白,”容显资深吸一口气,皱眉抬头,孟回以为她要说什么。
“你挡我光了。”容显资用下巴指着另外一个方向,示意孟回过去。
孟回抽抽嘴角,认命挪了屁股:“你打算怎么说?”
“宋瓒欺男霸女,我要他死。”容显资埋头,不咸不淡地讲。
孟回点头:“可以,但陛下不会因为这么小的事情真动他。”
那手镯残缺一块,已是修不好了,容显资用金链子将剩下的连了起来,当手链一般戴上。
“我知道,但至少我有机会了。”容显资道。
孟回挑眉:“你不气?”
容显资将手链拿到烛光下:“不气,总不能指望宋瓒和我这种屁民守一个法。”
孟回张望四下,确定无人后凑到容显资身边:“你不要指望现在京城里那点怨气能做什么……”
“我知道,”容显资打断了孟回,抬眼看去,语气无波无澜,“如果我说处理舆情我比宋瓒更拿手,你信不信?”
孟回下意识觉得容显资说得应该是真的,但他想不明白容显资为什么这么说。
她以局外人的口吻道:“别说眼下没什么传播途径,就是有网……有东西能让不满在刹那通达四海,你信不信还是有‘死犯复生’和‘求告无门’?”
容显资顿了一下:“甚至不需要宋瓒这个级别。”
孟回感觉容显资应该有些疲惫了,但却见她的背脊仍然打得笔直:“要宋瓒这个地位的人下来,白纸黑字的法只是最后装罪的棺材,赢的人也不见得多光明磊落。”
手镯已经完全戴好,容显资撑着膝盖站了起来,长长吐出一口清气:“人人生而平等,但有些人更平等,得死百千个才值他一个。”
她扭了扭脖子,朝孟回笑笑:“还请孟提督带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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锦衣卫佥事千方百计抢来的妻子,摇身一变成了昔日情敌的妹妹,自己的表妹。
这桩天大的笑话让看宋家不爽的人大为开怀,整个营地都窃窃私语。
锦衣卫这处却如冰封一样的死寂。
宋瓒独坐案后,脚边散落着数个空酒坛。
姜百户垂首恭立,余人皆屏息垂目。
忽然,宋瓒朝姜百户开了口,语气平静得有些骇人:“今日圣上遇难的地方,是你负责的?”
闻言姜百户连迟疑也不曾有,直直跪下。
宋瓒并未发怒:“你的妻儿我会替你看顾好。”
姜百户抬头,却见宋瓒眼底似乎有什么在闪。
宋瓒摇了摇头:“你杀了那商贾之子,她同我说过血债血偿。但今日在猎场有的是机会,她没动手。偏偏选择费尽心思让你负责的那个地方出了事。”
他缓缓闭眼:“你因百户一职杀的人,她就让你因百户一职获罪。”
话音方落,帐外喧哗乍起。
纷乱的脚步声逼近,帐帘掀动,宋瓒抬眼望去,与径直走入的容显资四目相对。
宋瓒轻笑,从上到下将她打量一番:“司珍的服饰,正六品。”
容显资冷眼扫过,本该为首的孟回倒也乐得清闲,亦步亦趋地跟在她身后,一副等着看好戏的模样。
“锦衣卫佥事宋瓒,护驾不力,杖二十,以儆效尤。姜百户所辖之地,野兽惊扰圣驾,罪无可赦,杖毙。”
第69章
服从命令, 身不由己。
这或许是姜百户的苦衷吧。
那他手下的亡魂呢?
我不以杀人罪审判你。
你既攀附着权柄而上,那便化作它阶下的第一堆枯骨。
身后东厂之人上前,钳制住姜百户。
孟回懒洋洋开口:“怎么打, 这玩意可以百杖之内不毙命。”
细听之下, 似乎还有些骄傲。
容显资没有回头,也没有看姜百户:“速死。”
孟回瞥瞥宋瓒,意有所指:“不讨价还价?”
容显资没有犹豫:“不必。”
“还守着底线呢,”孟回摆手, 示意手下人压着姜百户下去,“越守越痛苦,何必呢?”
姜百户没有挣扎,也没有向宋瓒求助,只在路过容显资时, 轻飘飘留了一句多谢。